婆娑垂楊,清彎流水,說的是柳河。柳河自北向南,延綿二百里,匯入東江,
途經成運縣大灑鄉,把柳河村劈開東西兩半。
柳河村因柳河得名,從第一戶人家在河灘上落戶,不知過了多少年代,繁衍
至今,已有六七百戶近三千人口。
這三千人口,分屬三支姓氏,柳姓、程姓和余姓,柳姓是原住姓,人口最多,
佔了一半左右,程餘姓兩是外來姓,佔另一半。
相傳明洪武十三年,受胡惟庸案牽連,御史大夫陳甯和中丞塗節被殺,誅連
九族,僥倖逃過血災的少數陳塗兩族人,避禍至成運地界,落戶在柳河灣畔,乃
改為程姓和餘姓。
看成運縣誌地圖,柳河村位東偏南,處在一個尖角上,田地本也肥沃,但留
不住不願同父輩一起吃泥土的年青人,無論男女,基本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一幫
子老弱病殘呆在家裡。
每日,成運縣的第一縷陽光,必照在柳河村東頭第一戶人家的牆壁上。
這戶人家姓柳,當家的男人柳大林,自幼沒了爹娘,全仰仗叔伯嬸子們拉扯
長大。他這個人,憨得過頭,全無半分脾氣,你要說他是塊楞木頭,他就是壓在
柴禾垛最底下的那塊幹木頭了,那股楞勁兒能呆在那副軀殼裡一百年;你要說他
個悶葫蘆,他就是剛剛從青藤上摘下來的那個生葫蘆了,搖多少回都不帶響的,
實心兒。
但他也有好處,勤奮,耐勞,除了會耙梨耕田,還做得一手好泥水,人們都
說不出去顯顯,枉屈了這身本事,便和本族兄弟商量,一同進城拉活兒。
在城裡混跡了幾年,柳大林靠吃苦耐勞當上小包工頭,積得些錢財,每月往
家裡匯個兩三千的不成問題,因此他家裡那一畝三分地也就租給了別人,年尾再
收點租金。
如此一來,村東頭柳家的日子慢慢過得紅火,去年尾還蓋起一幢兩層的小洋
樓。這還不算,柳大林拿出些本錢,把村中老屋修整修整,開了爿小店,賣些油
鹽醬醋小零食,讓他媳婦兒管著。
柳大林的媳婦兒姓胡,名字叫得好聽,叫杏兒。胡杏兒這個人,不像她的名
字,咬起來嘎嘣脆,她很軟,軟得像麵糊糊,手一撈一捏,全從指縫中流出去;
她也細,細得像柳河邊的沙子,水一沖便沒了蹤影,連渾都不起;她又很擰,擰
得像天津麻花,叫你解不開,恨不得一口全吞下去。
胡杏兒是外鄉人,娘家住在五十里外的胡家村。胡家沒有男丁,一共生了姐
兒三個,胡杏兒排在老二。
胡家姐妹都是遠近聞名的芙蓉牡丹,到得婚嫁年齡,撮合的媒婆擠破了門楣。
胡老爹眼高,把大姐梅兒許給姓金的人家,三姐果兒許給姓龍的人家,都是
家道殷實的主兒。偏偏這二姐杏兒看走了眼,相中木訥的柳大林,說他忠厚老實,
會是個心疼媳婦的男人。胡老爹儘管不願意,但實在擰不過女兒,也只得允了這
門親事,貧富都由得她去。
嫁給柳大林,多少人說她鮮花被牛啃了,胡杏兒不管這些,一心一意操持小
家,與丈夫相親相愛,在第二年上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取名柳樹。
柳樹這孩子,除了長相,全無他爸媽的半點影子,說他爸爸憨厚,他就調皮
搗蛋,他爸爸領著他上街玩兒,他敢把炊餅鋪的炊餅每個都咬上一口,氣得他爸
爸掄起蒲扇大的巴掌,要扇他腚錘子,卻總也扇不著;說他媽媽細軟,他就粗枝
大葉,他媽媽讓他到村頭打點醬油,直到全村都吃飽了睡覺,也沒見他回來,氣
得他媽媽操起擀面杖粗的楊柳枝,要抽他腚錘子,卻總也抽不著。他就是要和他
們對著來,他還有一樣,就是點子多,人聰明。
柳樹打小不愛書本,好擺弄錛鑿斧鋸,找些木柴棍兒劈劈砍砍,也能做出個
玩意兒來,像模像樣。
本族堂叔祖柳三爺爺看他有稟賦,便來說合,想讓他跟自己學做木工。胡杏
兒不樂意,說如今這年月讀書上大學才是正經出路,靠做些桌椅板凳何時才能出
人頭地。
三爺爺回得好,說21世紀不以那片紙論英雄,做木工的非是低三下四的出
身,不也出了個魯班祖師爺麼?他可是受世人萬年景仰的,況且大樹這孩子端的
是塊材料,稍加提點,日後必有大用。
胡杏兒不好抹他三爺爺的老臉,向當家的尋個主意。柳大林是三叔一手養大
的,他老人家說什麼,還不得只有挨聽的份,便悶葫蘆點了頭。
胡杏兒無奈,只得隨了當家的意思。不過,她也有個思量,那就是他三爺爺
技藝精湛,十裡八村都來找他做床鋪櫃子,能掙不少錢,全家靠吃他手藝,都還
有富餘。這不,上個月才剛剛給他二小子蓋婚房,耗資少說也得個五六萬的,兒
子跟他學,定也錯不了。因此,胡杏兒慢慢倒也歡喜起來。
這樣,柳樹自十六歲起,學不上了,書也不念了,跟著三爺爺學做木工。一
晃兩年過去,柳樹滿了十八歲,靠天賦和勤奮把老師的技藝學得八九不離十,按
理說應該可以另立門戶了,但三爺爺就是拗著不讓,說學藝未精,必壞師門的聲
譽。
柳樹不服,前些天幫鎮上的吳老闆鑲窗花,吳老闆還稱讚他手活好,怎麼到
了老頭兒這兒就變成學藝未精了呢?
他也素知老頭兒的脾氣,不敢提,不敢問,成天就知道生悶氣,學藝也懶了
下來。
柳老頭看在眼裡,也不作聲,扔給他兩根木楞頭,要他一晚上雕出個龍頭看
看。柳樹知道這是老師有意拿捏自己,擰勁一上來,整宿的不睡覺,就抱著那兩
塊木頭挖挖鏟鏟,第二天趕早拿到老師面前一擺,請老人家驗看。
柳老頭只看一眼,未作任何評點,拿起鑿子在龍嘴上戳戳兩下,龍眼上也戳
戳兩下,然後撂下鑿子,背手走了。
柳樹一看,慚愧羞死,這手就叫做畫龍點精啊,自己累了一夜雕出來的玩意,
要是沒這兩下,那就是一條直不起腰杆的蟲兒!從此,柳樹不再提另立門戶的事,
一心一意從師學藝。
其實,柳老頭有他自已的考慮,他手上這門技藝,並非只是做桌椅板凳這麼
簡單,追朔到上四世他玄爺爺那裡,是跟一個姓吳的老道學木雕的,吳老道是當
時當地,乃至全省都赫赫有名的木藝名家,被譽為吳派的開山祖師。
吳祖師共收了四個弟子,其他三個由於各種原因,都沒能把這門技藝傳承下
去,唯獨姓柳的徒弟例外,傳了三世。
傳到柳老頭他爸爸那代,正趕上兵荒馬亂的年月,窮人吃不飽穿不曖,富人
裝窮不敢露財,哪還有人來買他做的木雕擺件。眼看門庭漸冷,柳老頭他爸爸不
得已改做傢私,把絕活兒揉入進裡面,才勉強解決全家溫飽。
傳到柳老頭這一代,哥兒幾個只有他有這天賦,便單傳給了他。他做了幾十
年,眼見是到頭了,兩個兒子沒一個肯學的,說幹這個太憋悶,不如跑運輸拉貨,
掙不掙錢先不提,至少能開開眼界,認識認識人,做傢俱等於閉門造車,有啥意
思。
柳老頭也不強求,暗自在族中後輩裡尋摸,柳樹就是這樣被他發現的。好不
容易才找到一個可以繼承衣缽的弟子,柳老頭對侄孫兒像是金窩窩銀窩窩那般喜
愛,本想讓他跟自己學上十年八年的,把那手絕活兒傾囊相授,但又怕時間太長,
于他母親胡杏兒那裡不好交待,況且這孩子也聰明手巧,想來不用學那麼長久,
便答應過得三五載就放他離山。
轉眼間冬去春來,又是一年花開花落,柳樹終於學成師滿。
這天傍晚,柳老頭命兒媳婦整一席好菜,為徒弟慶賀出師。謝師晏本應由徒
弟來承擺,既然老師已然擺上,柳樹也不好再說什麼,他淌上了熱淚,恭恭敬敬
給老師滿滿磕了三個響頭,便忍不住哭出聲來。
柳老頭亦是老淚縱橫,說這三年娃兒不容易,起早貪黑,沒了命地學,從今
往後,三爺爺不在你身邊,成與不成,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這頓出師酒,爺孫倆一直喝到夜裡十二點,柳樹想念母親,她此刻必定是等
候學成歸來的兒子,便起身辭別,給老師又磕了三個響頭,才抹著涕淚離開。
柳樹有摩托車,但三爺爺不準他騎,說喝了酒危險,老師的愛惜哪能不受。
柳樹趁夜色步行回家,好在月光亮堂,道路照得清楚,也不用打開手電筒,一路
哼著小曲而來。
當行至柳河橋頭,柳樹就瞧見離他站處五六丈遠的草叢裡,有兩個光腚子如
同白蘿蔔糾纏在一起,一前一後不停搖動,隱約還傳來不堪入耳的叫聲。
聽這叫聲,柳樹大概認得是花鳳嬸,心想這不知廉恥的騷浪貨頭,竟在這野
地裡苟合,和她一起的男人是誰?是村長?呸,這對狗夫妻,白日裡人模狗樣,
黑了天跑這兒來搞事,也不怕汙了柳河的水。莫非那男的不是村長?
柳樹一想一怔,大聲唱起智取威虎山: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再看那叢
草,一陣風去,白蘿蔔成了精不見了。柳樹驚走野鴛鴦,暗暗與閻羅王認罪討饒,
求他莫要折了自己的陽壽。
柳樹一路嘻哈,笑著罵著,過不多久回到自己家中,打開大門便是一驚,只
見二樓母親房裡亮著燈,低低傳來悲泣聲。
柳樹大踏步,一步邁上三個臺階,一口氣跨到母親房前,門開著,燈下,母
親披頭散髮,褲子被脫在床邊,上衣扣子也扯掉了,一溜兒散了一地,前襟大大
敞開,袒出白花花的肚皮,肥大的兩顆奶子從破衣裳裡滾出來。
胡杏兒捂住臉嚶嚶哭泣,許是悲憤過度,被兒子看了也不知避諱。柳樹腦殼
嗡嗡作響,急急問道:「媽,這是怎麼回事?誰幹的?」
胡杏兒只管啼哭,不管兒子問話。柳樹心急,再問一遍。胡杏兒才止住哭聲,
說是村長。
柳樹先是一楞,又急問讓沒讓他佔便宜。胡杏兒一聽這話,收起的眼淚又再
次稀裡嘩啦起來,一撲撲到被子上,撅出兩邊大腚錘子,晃蕩蕩顫顫悠悠。
柳樹被晃得眼暈,母親的腚錘子越是白,他心裡那股怒火就越是往高裡竄,
一不做二不休,噌噌噌下樓操起刀斧,要去村長家拼命。胡杏兒驚起,追到院子
死活抱住兒子,說你要是敢去,媽就撞死在這牆柱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