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我工作的這家賓館還叫光華旅舍,有80間客房。房客必須憑有效證件入住,當年的有效證件包括:戶口本,單位介紹信,結婚證。沒結婚證的不許住雙人房,只能住男女分開的客房。
那一年我19歲,在一樓負責旅客登記的工作。1985年冬天,來住旅舍的多半是出差來京的外地人,或是旅行結婚的小夫妻。他們都帶著齊全的證件,我只要記好名字,發給鑰匙以及一張公共浴池的洗澡票。旅客們誇我字寫得好,有的還親切地拍拍我的頭,叫我小鬼。我也就習慣地以為,來住旅舍的都是大人,直到他們倆走進門來。大概十四五歲年紀,一男一女。他們打量著墻上的收費表,商量半天,決定住雙人間。我拉長了臉說:你們不能住雙人間。兩個孩子愣住了,為什麼,我們會付錢的。
你們有結婚證嗎?
他們雙雙紅了臉,窘迫地站在我面前,我就像任何一個不通情理的大人一樣,冷冷地問:你們家大人呢?
深夜十一點,從長春到達北京的62次列車到站,旅客們下了火車,走到前門外大街,就會選擇標志最顯眼的光華旅舍。他們看來很沒有經驗,不知道在離這不遠的胡同裡,密佈數十家小旅店,那些小旅店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讓他們住雙人間。
你們先等等。我對他們說。
忙過旅客入住的高峰期,我回頭看男孩已經坐在不遠處看書了,書皮上寫著一個復姓。女孩陪著他,看得出他們很喜歡彼此。我把他們帶到旅舍後院我的宿舍。先住這兒,明天趕緊買票回家,不然的話,就告訴學校和派出所!
他們不情願地住了下來,卻也懂事地對我說謝謝。下夜班回來,我看到結了霜花的玻璃窗裡,兩個細瘦的身影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燈亮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們聽話地去了火車站,離開了北京。
1998年,光華旅舍改叫光華賓館,重新裝修,我升為客房部經理。
住客登記的事由新來的年輕人負責。一天,我聽到一樓大堂有人在爭吵,然後,我就看到一對年輕人。因為沒有結婚證而被拒絕入住雙人間,他們對這種守舊做法十分憤怒,聲稱要找經理投訴。我讓同事把房卡給了他們。時隔13年,我已經快要忘記這兩個孩子了。是男孩的名字提醒了我,如果沒算錯的話,那年他們應該大學畢業。都是成年人了,還有什麼不可以做呢。客房門關上,他們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出來,高高興興,甜蜜地手拉手。服務員收拾房間時,抱怨他們偷走了一條白床單。旅館裡什麼事都有,有些新婚小夫妻會偷走白床單,為了上面初夜的血跡,或者純粹是覺得好玩。
2006年,賓館成了四星級酒店,建了高層大廈。
作為這裡資歷最老的員工之一,我目睹了它的興衰成敗,也目睹了這裡各色人等的變遷。從前,沒有結婚證不可以住雙人間,現在,越是華麗的大廈越是藏汙納垢,只要有錢,想怎麼住就怎麼住。初夏,北京下了一場雨,一對人近中年的男女來到酒店。男人倉促地拿出身份證,辦理了入住手續後就帶著他的女伴進了1403房。房門在不久後打開,走出了戀戀不舍,哭泣的女人。男人送她到賓館的電梯門口,在閉路監控器裡我看到他終於伸出雙臂擁抱了她,是那種既依戀又痛苦而無奈的擁抱。然後他輕輕放開手,目送她走進電梯,直到消失。
是夜,男人也匆匆離開賓館。
世間真有這樣長久的愛情嗎?
過了一天,一個女人來到一樓前臺,要求查詢前一天一個姓歐陽的男人是否和一個女人來過這裡。她說她是歐陽的妻子。她當然得不到回答。望著她懊惱的背影,我想起另外兩張面孔。那是一對少年時私奔的小戀人,一對成年後正大光明的情侶,以及中年時不能見光的情人。長長的20年,我有幸守在這裡,迎送他們三次,不知道他們經歷了怎樣的錯過而沒有最終成為夫妻,然而,這似乎並不重要了,因為在光華賓館,一切的悲歡離合,一切的前因後果,都可以以最平常的眼光看待。
他們在房間裡做過什麼,或者他們沒做什麼,這是屬於他們兩人的秘密,與旁人並不相幹。我記得的只是,在40歲這一年,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做時間沖淡不了的愛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