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後由 ptc077 於 2019-4-13 07:43 編輯
一章(1)
邵飛剛走進補習班,一眼就看到了黃老板。她穿著件黑色帽衫,坐在教室第
一排。
高一寒假補習班開課第一天。整個學校從昨天開始人去樓空,只有不得不參
加這個補習班的倒黴蛋兒才要冒著凍死人的天氣里跑回學校。
長桓高中是全省排得上號的重點私立學校,凡是期末考試歇菜的學生都得參
加年前補習班。邵飛倒是沒考砸,他是剛剛轉學過來。
插班生也必須參加新學期前的補習。兩周課,一人五千,著實好買賣。
學校建在淮京市的老城,邵飛家好死不死落在市區對角線的高新區。他提前
兩天跑過來,找網吧湊合了兩宿。
邵飛拖著倆皮箱,背著二十斤的大包走進網吧的時候已經晚上十點多了,一
個姑娘坐在吧臺後面玩手機。
「黃老板,給泡個面。」一個青年在邵飛前面擋著吧臺,正敲臺板。
姑娘擡起頭,黑色披肩長發下面清清秀秀一張臉,嘴唇血色鮮紅。唯獨眼睛
看著仿佛帶刺,怪紮人。
她轉身拿起一盒小雞蘑菇,撂在吧臺上。
「五塊。有手有腳,自己泡去。」
「這服務態度!」青年譏諷的豎起大拇指,笑呵呵去泡面了。
姑娘擱下手機,扭頭對邵飛挑了挑眉毛:「身份證。」
「開臨時卡。」邵飛應道。
這是兩個人之間唯一的對話。等邵飛早晨起來買泡面的時候,前臺已經換成
了一個瘦幹巴的小青年。
現在,黃老板正把羽絨服墊在椅子背上,舒舒服服的坐在那里,嘴里叼著一
根棒棒糖。她也認出了邵飛,嘴角沒憋住笑。
涼嗖嗖的小風順著走廊刮過來,給邵飛脖子根兒狠狠來了一下。他縮縮腦袋,
趕緊往教室後排走去。
邵飛挑了個犄角旮旯剛剛坐下,就看見黃老板拎著衣服書包拖家帶口的擠過
來,衣服帶勾兒似的,把一溜課桌拽的七歪八扭。
教室很大,補習的人倒是不多。姑娘在邵飛斜前面空位坐下,把羽絨服和書
包亂七八糟的堆在旁邊座上,回過頭來。
「你是我們學校的啊。」黃老板咂著糖,不鹹不淡的問邵飛。
「昂。」邵飛也不鹹不淡應了一聲。
「沒見過你啊,哪個班的?」
「我特招班的,剛轉過來。」
黃老板打了個哈哈轉過身去,她這表現讓邵飛有點不高興。
「怎麽著?看不起特招班兒的?」
黃老板坐在前邊,肩膀上下顫了顫,沒回他話。
************
帶補習班這種苦活,學校都撂給了資歷尚淺的新老師。所以諸位老師的立場
十分鮮明——這些期末考試都考不過的祖宗們只要老老實實在桌上趴著,就算積
了大德了。
眼看沒幾天就要過年,無論是學生還是老師都沒什麽心思放在課堂上。教室
里暖風一吹,就跟釋放了催眠瓦斯一樣,學生們昏昏欲睡,老師在講臺上更是幹
嚼木頭片兒,講的沒滋沒味。
上了一個多星期的課,邵飛除了在課堂上呼呼大睡,唯一的收獲就是從老師
嘴里聽到了黃老板全名。
黃老板真名黃少菁,邵飛一直呆的那家「奧宇」網吧就是她家開的。
邵飛本以為補習班開課之後,自己能住進學生宿舍。誰曾想來了才發現,宿
管都已經放了假。他索性把行李堆在教室最後面,等下課以後學校大爺鎖了門,
誰也偷不了。他自個往網吧一窩,心想半個月一眨眼也就熬過去了。
他不想回家,反正家里八成也沒別人。
每天下課,他就跟在黃少菁後面往奧宇那個方向溜達幾步,然後半道在路邊
小店吃一碗羊肉粉。
半個小時的時間,等邵飛連湯帶水把熱氣騰騰的羊肉粉吸溜幹凈,黃少菁早
走的沒影了。他這才慢悠悠的晃蕩進網吧——邵飛總覺得在網吧撞見她怪尷尬。
補習班布置的作業不少,完成的人不多,至少邵飛不是其中之一。趕上快過
年,網吧也沒太多人,他就開個情侶小包通宵,往電腦前面一坐,一口氣打遊戲
打到十二點。情侶小包是倆機子並排的雙人沙發,邵飛玩累了就裹著大衣一倒睡
到天亮。
晚上他偶爾會去吧臺買水。一個多星期,只有一次看到黃少菁坐在那。他扭
頭就走,水也不喝了。
其實人家黃少菁早看見他了,只是沒出聲。黃老板難得和男生搭次話,結果
沒落個好,也就懶得再主動搭理他。
日子跟竄稀一樣出出溜溜到了年根。臘月二十九,眼瞅著學校就明天一天課
了,邵飛放學後高高興興打包了羊肉粉鉆進奧宇,準備開個電影邊吃邊看。
一進門,邵飛傻眼了。見了鬼,原本門可羅雀的網吧竟然坐了不少人。
邵飛仔細一看,地上還擺了不少行李包。他這才想起來,長桓高中往北兩公
里就是火車站,這都是掐著年根準備回鄉的流動大軍。
他往里探了探頭,大包小包全都讓人給占了。沒轍,他悶頭喪氣在大廳上了
機。
網吧墻上貼的禁煙標誌早已經成了擺設,誰遵守誰是王八蛋。整個大廳烏煙
瘴氣,還透著一股臭腳丫子味——不少老大哥脫了鞋,把腳擱在桌子上正玩得樂
呵。
在這種環境下邵飛勉強填了兩口粉,感覺喉嚨里火燒火燎跟吃了半碗煙灰似
得。他嘆著氣把碗一兜,專心致誌登上遊戲,準備沖個天梯。
邵飛玩的叫《霸者花飛》,是個5v5的對抗遊戲,被玩家簡稱為「化肥」。
化肥現在特別火,用戶群從小學二年級一直覆蓋到上班族,但凡會電腦幾乎
沒有不會玩的。
邵飛這人算是個悶炮兒,但是遊戲打得確實好。曾經排上過個半職業選手,
打的有來有回。最後雖然輸了,對面大神還給他發了一句「小兄弟牛逼」。
屋漏偏逢連夜雨,邵飛從六點整憋著勁兒幹到十點半,掰指頭算算分數還掉
了40,凈碰上些傻逼隊友。指揮指揮不聽,支援支援不來;好不容易開個團,閉
著眼扔大,扔完掉頭就跑。把邵飛氣得,剛打字抱怨兩句,對面開了語音就是捎
爹帶娘給他一頓噴。
是人就受不了,邵飛差點把鍵盤給砸了。他鎖上屏,準備出去透透氣兒。
「操!哥這技能放的牛逼不?操他媽小幾把玩意兒還想跑!你跑!跑啊你!」
邵飛一摘耳機,就聽見一個公鴨嗓子在大廳里炸著,腦仁立刻隱隱作痛。
看看周圍那幾個在椅子上打盹的民工大哥,一個個也是閉眼擰眉,不知道那
家夥已經嚎了多長時間。
邵飛起身往前面那排瞅了眼,一個染著金毛的青年正把鼠標在桌子上甩的啪
啪響。那小子背對著邵飛,只能看見他衣服袖子高高擼起在肩膀上,露出兩條瘦
瘦長長的胳膊,左邊那根歪歪扭扭紋了條泥鰍。
一局打完,那青年像是贏了,咋咋呼呼吹著牛逼,和旁邊的哥們各點了一只
煙。
「那小幾把崽兒一撅屁股老子就知道他什麽操行,玩不死他,哈哈哈哈!」
「廖哥就是他媽的牛逼!就您這水平,回頭去打個職業一點兒問題沒有!」
邵飛慢悠悠從他們身後走過去,看了看排位和服務器名字,倆白銀。
他走回自己座位,給屏幕解了鎖——邵飛小號賊多。
「廖哥,再來局?」
「開開開!這局我中單!」
邵飛幾乎在同一時間點擊了匹配鍵。
「第一滴血。」
「我操他媽比!!」
這人叫廖偉,水準放在白銀組的確可以稱霸一方,但無奈邵飛在霸者組都是
屈指可數的高玩。邵飛開局賣個破綻讓他蹭掉半血,算著血量,引到塔底下輕輕
松松一個反殺。
「就差一絲血!看見沒!就他媽差一絲!」廖偉死了還在那嚷。
大多數人玩遊戲就這樣,滾雪球似的。順的就越順,到最後大殺四方的時候
覺得自己玩的可牛逼了;挫的就越挫,被幹一次就老想幹回來,結果次次被幹。
只有優勢劣勢都得能穩定發揮,才叫真正玩的好的。
廖偉就是大多數人,所以還沒過十五分鐘,邵飛就已經堵在老家門口了。
一殺十二死三助攻,廖偉面對著灰色的屏幕,對著麥克風向玩輔助的隊友破
口大罵。
邵飛憋著笑,在屏幕上對所有人打字。
「GG,打的挺好,中單菜了。」
「去你媽了個狗比!!」廖偉手在桌面上狠掃一把,摧殘已久的鼠標一下給
甩在液晶屏上,屏幕頓時碎了一大塊。
廖偉一看屏幕呲了花,擡手給旁邊哥們後腦勺一巴掌:「走!吃夜宵去,媽
了個逼的……」
這家夥琢磨自己這胳膊上青龍白虎的,按理說只要溜的快,應該沒人敢廢話。
可沒想到兩個人剛拐出過道,一個身影就擋在了前面。
黃少菁盯他們半天了,見他們要走,便從吧臺後面繞出來。女孩手抄在衛衣
的兜里,撩了撩額前的頭發,盯著廖偉。
「東西弄壞了,不賠的?」
邵飛本來正偷笑看廖偉撒氣,完全沒想到黃少菁在店里。他心里一緊,連忙
站起身,越過十幾臺機器向黃少菁看去。
「怎麽著?弄壞什麽了?別瞎幾把說話!」廖偉用手指在黃少菁鼻尖前面狠
狠指了兩下,側身閃過女孩,想趕緊出門。
黃少菁一把抓住他後脖領子的衣服,拽了他一個趔趄。
廖偉也沒想到,就這麽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手勁兒還挺大。這本來就是個愛
吹牛逼死要面子的盲流子,今天這一晚上在小弟兄面前老臉丟盡,肝火騰的炸了
腦門。
他梗著下巴呲著牙,一把掐住女孩的脖子,咣當一聲把黃少菁搡在吧臺上。
「操你個小逼!別他媽給臉不要臉!」
黃少菁眼里閃過一絲驚慌,但是很快就被無聲的怒意蓋過。她倔強的揪著廖
偉後襟,完全沒有撒手的意思。
「給我放手!小逼,信不信找人輪了你!?」
廖偉發現自己連個小姑娘都沒嚇住,更加惱羞成怒,擡起另一只手往女孩臉
上扇去。
黃少菁慌亂之中擡起胳膊稍微去擋,但還是啪的一聲,結結實實的挨了一下。
指尖在女孩臉上一帶,破了道紅印兒。
黃少菁氣急,剛想擡腳踢他,突然發現自己喉嚨上那濕柴一樣的爪子不見了。
邵飛伸手抓上把位,使了個扥手,廖哥只覺得天旋地轉,回過神的時候整個
人已經撂翻在地上。
「廖偉!沒事兒吧廖偉!」旁邊的楞頭呆腦的小弟兄也不叫哥了,連忙扶他。
「小逼崽子今天我弄死你!」廖偉喘勻氣兒,毛手毛腳爬起身就想幹邵飛。
一只大手狠狠薅住廖偉的頭發,猛地把他腦門子杵在了地上。
廖偉嗷的一聲嚎起來。和打遊戲的時候不一樣,這次是疼的。
邵飛用中國跤撂倒一個大活人,對面爬起來看著就跟要掏刀子一樣,他手腳
都哆嗦了。結果就看見一個年近三十、肩寬臂長的漢子按住了廖偉。
漢子剃著板寸,穿著個白色運動背心,左臂上紋著一大片青花。
「小五哥。」黃少菁揉著紅腫的脖子,輕輕喚他。
漢子沒擡頭,鼻子出氣,老牛般悶哼哼應了一聲。他花崗巖一樣的膝蓋壓著
廖偉後背,巴掌掄圓了,夯錘似的蓋在廖偉左臉上。
廖偉那腮幫子跟帶聲兒似的,呼哧就鼓了起來。這小子眼瞅著嚎都嚎不出來
了,在地上直抽抽。
邵飛咂咂舌頭,悄摸摸跑回了自己座位。他坐下之前往慘案現場多看了一眼,
恰好看見那小五哥提溜小雞一樣,把鼻血橫流的廖偉扔出了門。
想想也知道,網吧這種地方,想好好做生意,怎麽也得有個把保險栓。
小五哥從外邊進來,把一小疊紅票子撂在吧臺上,也沒搭理少菁。他一路小
跑,直奔大廳後排的機子而去:「我死沒死!?我死沒死?!」
那邊還坐著另外幾個男人,他們笑罵幾句又悶頭玩起來。網吧恢複了平靜,
仿佛從未有事發生。
邵飛瞪著電腦屏幕發了半天的楞,手里鼠標瞎點,害死自己操作的角色好幾
次。等一局打完,他這才從剛才的事兒里緩過神,心里蹬蹬跳,有點後怕。
他八歲起跟家里叔父輩學了點兒中國跤,一共沒跟別人上過兩次手。他這次
出頭不是想要英雄救美見義勇為,是心虛——要不是他特意在遊戲里找著廖偉一
頓殺,廖偉也不至於鬧出後邊這些事兒。
萬一自己給揪出來,這學能不能上還真兩說。不過他自然是想太多了,人到
這時候腦子總歸不太好使。
長桓高中作為私立重點,能考進來的都是各個初中的最優秀的尖子生。邵飛
這種在普通初中里中不溜的學生,想進長桓就只能進特招班。
長桓作為重點私立學校,升學率特別高,學費也特別貴。
特招班學生一共三種:家里湊不足學費的拔尖生、有體育藝術技能的特長生、
以及家里能掏出大筆贊助費的家夥。邵飛好死不死正好屬於最後二者之間。
邵飛的父親在下面鎮上經營著一個陶瓷加工廠,咬牙拿出三十萬填了贊助費
的半個窟窿,又找門路和長桓一個體育教研組長搭上了線。
那教研組長不知道是小學還是初中的時候練過兩年中國跤,邵飛爸送了幾趟
禮,八竿子摟過來這麽一個關系給邵飛算了半拉的體育生。
也不知道算不算因禍得福。邵飛高一上學期,在淮京三中,就是用這手中國
跤和別人掐架,結果給人摔個骨折,無奈轉了學。
和學校里的同齡人打架是一回事,和社會混混杠上則是另一回事兒。要是廖
偉叫上人鬧事兒,那個小五哥他們不敢惹,自己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念頭一生,邵飛渾身發癢,坐也坐不踏實,在座位上扭來扭去。社會混混下
手沒輕沒重,萬一真把自己捅了……想到這,邵飛心臟直接跳到了嗓子眼。
剛想著,面前的電腦突然黑屏了。
邵飛楞了半天,往兩邊看看,別人都好好的。他琢磨是不是誰踢了自己的電
源線。
他正一頭霧水,突然看見黃少菁站在走道最外邊和他招手。
「怎麽給我下機了?我正玩呢!」邵飛有點急眼。
「臭烘烘的,真能玩的下去啊。」黃少菁剜他一眼,「來這邊兒。」
女孩說話做事都挺利落,也不等他多問,扭頭就走。邵飛無奈只能跟上,兩
人七拐八拐上了網吧二樓。邵飛還沒上來過,黑漆漆的也沒個燈,不過就單從味
道而言,和一樓比簡直堪比人間仙境。
黃少菁也不知從哪兒點開個開關,頭頂日光燈三閃兩閃亮起來。偌大一個屋,
成箱的食品飲料整整齊齊堆了一面墻,旁邊還有些廢舊電腦、替換桌椅什麽的。
最靠窗的地方支了兩個伸縮的衣服架子,上面曬了幾件洗的皺巴巴的衣服。
邵飛眼尖,一整排衣服就看見倆胸罩。
順著窗戶一側排開有倆小門,一看就是給網吧員工提供的小宿舍。再往前是
一面不透明的黑色玻璃拉門。黃少菁手指上繞著個鑰匙圈,開了拉門的鎖。
「你在這兒上吧。」女孩把邵飛讓進去。
這是個沒裝修好的大間,天花板邊兒上還呲著幾根電線。一張大長條桌橫在
里頭,一溜左右能排十臺電腦還富裕,座位都是鋥亮的大皮椅,一看就是專門的
黑房。只不過現在一共只供了三臺機器,明顯沒人會上來玩。
房間挺大,並排還有一張長沙發。沙發對面那面墻原來應該是掛電視的,不
過現在單支棱著一根彈簧支架,電視不知讓誰給挪了。
「我爸本來想把二樓弄成貴賓區的,這種黑房順著窗多來幾個,後來說是線
不好走,就擱下了。」黃少菁聲音輕佻佻,就好像在和朋友聊閑天,讓邵飛很不
適應。
「哦。」
「下面臭死了,你今天在這兒睡吧,清凈。」
「哦。」
黃少菁上下打量了邵飛半天,有些無奈。邵飛只能由著她看,也不知該接點
什麽話,特尷尬。
十六歲的少年,還不知道該怎麽坦然處理對方的善意。
十六歲的少女,也不知道該怎麽正常表達自己的謝意。
兩個人對視了半天,黃少菁率先投降,轉身走了。邵飛長輸一口氣,一屁股
坐進大皮椅,戳開了機器。
也不知為什麽,自打進了這屋,邵飛竟然也不鬧心了,就好像把之前那茬忘
了個幹凈。他登錄了大號,精神頭挺足,披荊斬棘不出二十分鐘就拿下一MVP ,
數據特別好看。
手感來了停也停不住,沒一會兒功夫邵飛又拿下兩局,戰興愈濃。
他正打著,冷不丁聽見旁邊傳來吸吸溜溜的聲音。
一扭頭,看見黃少菁端著一碗康師傅紅燒牛肉嘬的正歡。女孩把另一熱氣騰
騰的面碗推到他鼠標旁邊:「喏。」
邵飛今天晚上買的那碗羊肉粉本來就沒吃上幾口,現在一見宵夜,立卡就咽
起了口水。之前面對黃少菁的尷尬也飛沒影了,捧起碗把面往嘴里送。
面是正宗的方便面,高油脂的油炸食品、各種食品添加劑和防腐劑一樣不少,
只不過里面多了七八片切好的醬牛肉。
看到邵飛望著牛肉發楞,黃少菁忍不住翹起嘴角:「我做的。」
「哦。」
邵飛唏哩呼嚕一頓吃,沒用三分鐘就把這點東西全都倒騰進了肚子。醬牛肉
很香,嚼勁也不錯。
他這邊吃著,黃少菁也摁開了一臺電腦:「我看你打的挺厲害啊,帶我打兩
盤。」
提到遊戲邵飛精神頭倒是挺足:「那就來唄。」
出乎邵飛意外,黃少菁段位竟然還是個鉆石。夜色漸深,少男少女並排坐著,
在邵飛的帶領下大殺四方。
女孩水平比不上邵飛,但很是知道進退。女孩子玩遊戲就是和男生不一樣,
碰上對面的硬茬子不會死要面子繃著頭皮較勁。黃少菁但凡看見勢頭不好,一定
把線交給邵飛,自己專抓軟柿子捏。
邵飛這個級別的玩家特喜歡這種隊友,本來就不需要隊友獨當一面,只要不
去送就沒有贏不了的道理。兩個人還挺默契,倆小時下來打了個五連勝。
最後一局黃少菁算是撒歡兒了,也不好好打,就湊在邵飛身邊,留著技能專
門搶邵飛人頭。
「哎你這……」邵飛眼巴巴看著到手的鴨子讓人家叼了,胸口憋氣。
「哈哈哈!」黃少菁就是笑,笑完了繼續搶。
別看姑娘水平有限,搶人頭倒是一把好手,最後還超了邵飛三個。
「來來,下局我再讓你搶著我就去吃屎!」一起玩了一晚上,邵飛不自覺的
話多起來。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之前的拘謹和尷尬早就沒了影。
黃少菁卻關上遊戲,站起來伸了個舒舒服服的懶腰。身上衛衣被她一撐,一
抹光滑白嫩的小腹落在邵飛眼里。邵飛腦門子騰的熱起來,連忙扭過頭去。
「我困啦。」黃少菁混不在意,理著自己的頭發向包間外面走去,「你也早
點睡吧,明天最後一天了。」
邵飛嗯了一聲,沒敢擡頭看她,因為他知道自己臉紅的跟海底總動員里邊那
小醜魚似的。
隔壁傳來開鎖的聲音,然後是合門時哢噠的一聲,黃少菁進了隔壁小屋。這
姑娘常在網吧呆,這兒離學校又近,就專門讓她爸留了間睡覺的屋。
邵飛點進匹配,無意識的點了幾下鼠標,又退了出來。腦子里像鉆進了什麽
東西,註意力再也集中不起來了。
他關上電腦,在沙發上睡了下去。
************
早晨的時候,邵飛被一陣嘈雜的噪音吵醒。歸鄉熱切的外來務工者帶著他們
的大包小包,熙熙攘攘走出網吧,趕往火車站。
沈積一夜的渾濁空氣帶著一絲發酵的酸味飄上二樓。邵飛剛睜眼,就看見黃
少菁正拿著一瓶空氣清新劑在二樓的樓梯口使勁噴灑著。
清新劑和一樓的臭味混在一起,變成一股語言無法形容的怪味,邵飛連打兩
個噴嚏。
「醒啦?」女孩看看他,手里功夫不停。
邵飛從沙發上爬起來打了個哆嗦:「怎麽這麽冷啊。」
「二樓暖氣一到早晨就不給力。」黃少菁噴了足足半管兒清新劑這才罷休。
她另一只手端著牙缸毛巾,發梢還有些濕漉漉的。
邵飛裹好羽絨服,顛顛兒去二樓拐角的衛生間洗漱完,時間就已經不早了。
他背著包下到一樓,只看見空蕩蕩大廳一片狼藉,就跟剛打完仗一樣。
他踩著一地的瓜子皮,跨過一堆堆飲料瓶,讓開悶頭打掃的網吧清潔大爺,
可算到了門口。
黃少菁斜背著包,在門口等他。
邵飛縮著脖子,四處尋找賣油條的小攤,卻只看到街頭一片冷冷清清。早餐
攤主們全都撤退了,現在應該已經坐上了通往老家的火車。
「網吧存貨就剩這麽一種了。」黃少菁拿著個面包塞他懷里,「將就吃兩口。」
面包松松軟軟,中間夾著幾個葡萄幹。邵飛咬了一口,還挺好吃。兩個人就
這麽啃著面包,朝學校的方向走去。
黃少菁身材修長苗條,放在女生堆里亭亭玉立;邵飛一米七八,也就比她高
個腦門兒,兩個人走在一起,邵飛還覺得有點兒不自在。
年根下的天色發青,太陽都還沒拽上來。腳下的小街透著寡淡和靜匿,偶有
幾個行人,也都把自己包的嚴嚴實實,低頭快步。
「昨晚上,那個小五哥,下手真狠啊。」邵飛道。
黃少菁穿的多,步子卻很輕快。她吃完面包,不知從哪兒又變出來一根棒棒
糖啜到嘴里。
「小五哥他們是從小把我看大的街坊,沒事兒就來玩,挺護著我們的。」
「我呆了這麽多天,怎麽沒見你爸呢?」
「他一直在新店。開第三家了,老店就忙不過來了唄。」
「所以就讓你在這邊支應?」
「我就偶爾搭把手,誰愛坐那一動不動看別人玩啊。」
「這倒是。」
「你挺厲害啊,網吧一呆就是半個月。你這種我見過,最高紀錄二十天,當
爹的就拎著皮帶找過來了。」
邵飛呵呵假笑,心里說,要真那樣還挺好。
「學校宿舍關了,家住的遠,懶得來回跑。」他隨口解釋一句。
「那你過年呢?」
「今天下課就回去。」
兩個人越聊越熱,進教室坐定以後,黃少菁還轉身和邵飛沒完沒了的。
「哎哎!上課了!註意點了!」老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上了講臺,拿課本
在桌上吭吭一頓,向黃少菁這邊瞪了一眼。
黃少菁曼斯條理轉過身來,一臉無辜相,就跟老師瞪的不是她一樣。
老師盯著她嘴里的棒棒糖運了半天氣,琢磨琢磨,最後還是懶得再說她。補
習班的學生,費這麽多心思幹什麽。
邵飛昨天晚上睡的難得不錯,今天一上課還挺有精神,準備好好聽兩節。結
果剛打開書,前邊黃少菁的小紙條就遞過來了。
「你是跆拳道的特招生嗎?」
長桓有個老師是跆拳道黑帶,所以跆拳道特招的學生不少,天天武眈眈的在
體育館里大呼小叫。黃少菁對這個也不感興趣,晚上大自習的時候翹課閑逛,偶
爾路過瞅見過一次。
邵飛特別看不起跆拳道,但凡人家問他,一定告訴別人那是唬人的假把式—
—反正肯定是不能承認自己嫉妒。
跆拳道但凡練上三天,人人都敢去劈木板,看著特別厲害,很招小姑娘喜歡。
有次別地方的跆拳道學員公開表演,邵飛偷偷撿過那木板一比量厚薄,其實
才七八毫米。
可道服一看就有模有樣,一招一式別說管不管用,帥是真的。
再看看邵飛那把式,「中國跤」,聽說過的都沒幾個。別說道服了,邵飛小
時候跟叔伯大爺在公園練功,老幾位都是跨欄大背心兒一穿就得,摟一起就跟倆
大狗熊茬架似的。邵飛自從初一進了青春期,就再也沒好意思和人提自己練的是
啥。
他提筆就落了兩個字:不是。
一會兒,紙條又回來了。什麽柔道泰拳空手道,在紙上寫了一大長串,那意
思是讓邵飛打勾。
邵飛擰眉瞪眼憋了五分鐘,厚著臉皮在柔道上給她畫了個圈。
「那柔道和跆拳道哪個厲害?」
要是真和人談功夫,邵飛能聊上一整天。無奈紙上一共這麽大點地方,邵飛
字兒又臭,實在是不願意寫。
尤其還是黃少菁問這個破問題。寫柔道吧?怕她覺得自己吹牛逼;寫跆拳道?
邵飛又覺得虧心。
靈光一現,邵飛回了一句「你覺得呢?」
紙條傳過去,黃少菁半天沒動靜。邵飛本來沒興趣傳小紙條,可是突然一斷,
他倒有點耐不住了。
好容易挨到下課,黃少菁站起身,把手心兒里捏成團的紙條丟到邵飛的桌子
上,手往衛衣兜一揣,叼著棒棒糖出了教室。
邵飛搓了半天,把紙條給抻平。
「我覺得你厲害。」
************
邵飛在紙條上寫好了「謝謝」,結果也沒能傳給黃少菁。女孩第二節課不聲
不響坐到第一排去了,邵飛只能一頭霧水直瞪眼。心說,一大早都挺和氣的,怎
麽說跑就跑了。
黃少菁當時扔完紙條,剛往外沒走幾步就犯起了嘀咕,漸漸覺得自己寫的那
句話有些肉麻。坐到第一排以後,更是越琢磨越不好意思,臉也紅了。
她從小在龍蛇混雜的地方長大,深知軟綿綿的作風容易受人欺負,所以說話
做事都比其他姑娘爽利。今天也不知道怎麽了,一放松,性子內向的一面立刻就
暴露了出來。
開始只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幾節課以後越想越惱,覺得自己有些跌份,幹
脆不理邵飛了。
邵飛這半個月的課,一共就認識了黃少菁一個人。課間也好午休也好,他也
沒個能搭上話的人,只能幹巴巴的就這麽坐著。
最後一天課匆匆而過,為了讓師生回家過年,下午四點半就放了學。
邵飛拖上教室最後的行李,趿拉著腳步,掠過第一排,扭著腦袋去看黃少菁。
黃少菁故意不看他,曼斯條理一本一本整理著課本。
見人家不搭理自己,邵飛也覺得沒趣,拖著箱子出了教室。
黃少菁看著他沈默的背影,覺得心間一動,那點兒不知從哪兒來的氣突然就
消了。
「要不,你把箱子放我那?省的來回倒騰。」她站起來,給邵飛扔了句話。
邵飛不自覺的應了一聲,等他回頭看見黃少菁亮亮的眼睛,又傻子似的點點
頭。
黃少菁過去搶了一個拉桿箱拖在手里,一馬當先走在了前面。邵飛本想說用
不著她一個女生幫忙,但看見她大步大步走的豪氣,話又憋回去了。
兩個人一路也沒聊天,邵飛由著黃少菁把行李給他塞到了昨天晚上睡覺的二
樓黑房,又看她轉上了鎖,只覺得肩膀輕松了不少。
黃少菁可不輕松,她本來只想搭把手,殊不知那箱子還真挺沈。女孩又不願
意示弱,硬是咬著牙一路拖回來,胳膊現在直泛酸。
邵飛雖然悶,但是不傻。他看見黃少菁側著身,暗搓搓的揉著胳膊,心里很
有些感動。
「我還沒你微信。」邵飛壯起膽子,對黃少菁說。
黃少菁沒再給他冷臉,輕輕「嗯」了一聲,低頭點出了自己的二維碼。
女孩的微信名是個挺歡快的符號表情,用一只貓做了頭像。
加完黃少菁,邵飛收好手機,深深吸了一口氣。
「我走了。」
女孩還在擺弄手機,她漫不經心的張了張手指以示告別。
邵飛斜挎著書包,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趟環線的公交車,載著他一路向北邊駛去。冬日陰灰的天空帶著大理石一
樣的冰涼,兩邊的建築物滑向車窗後方。
下午四點,公交車上乘客極少,就像全城的人已死去大半,只留下些許幸存
的人。這座擁有數百年悠久歷史的工業城市,在舊年的最後一日,將外來的勞動
者從體內傾瀉而出,如腐敗的巨型屍體,迅速的幹癟下去。
天很快黑了下去,路邊華燈已上。沈默的公交車司機偷偷地點起煙,那帶著
焦臭的煙味蔓延到了車廂後面。邵飛打開一絲車窗,讓冰涼的空氣伸向自己面頰。
那股冰涼竄進他的手腳隱藏起來,在他下車的時候緩慢而堅定地迸裂開來。
他走進枯黃色燈光照耀著的小區,腳步越走越沈。
小區里的三座高樓燈火通明,他能聞到炸魚、羊肉和蒸籠。這是屬於大年三
十的氣味,也是邵飛憎惡的味道。
邵飛擡起頭,眼前的這座建築高高的探入頭頂的黑暗,他無法分辨最頂樓的
那扇窗戶是否亮著燈。
電梯載著他一層層的上升,到不能再上升為止。
邵飛輕手輕腳的站在走廊里,聲控燈啪的滅了下去。他將手里的鑰匙插進門
鎖,無聲的扭動著,直到他感受到了阻力。
他用盡全身力氣轉動鑰匙,那微不足道的阻力被瞬間擊潰,鑰匙柄又圓潤的
轉過一圈。
門是鎖著的,邵飛像是松了一口氣,動作也輕快起來。他利索的打開房門,
鬧出些許動靜,走廊的聲控燈再次亮起來,將一絲光亮射入漆黑一片的客廳。
家里沒有人,這是邵飛開鎖的時候就已經得知的事實。他一邊打開客廳的燈,
一邊將背包和外套隨手放在了玄關的衣服架上。
他掏出手機,撥響電話。
「爸,今天回不回來?」
手機傳出沈悶的男聲:「邵飛,你到家了?」
「剛到。」
「我一會兒就到家,你先燒點水。」
「好。」
邵飛掛上電話,折身把自己換下來的鞋小心翼翼擺好,又把掛在門口的背包
拿進屋。
這房子很大,頂層帶著一層閣樓。開發商建的層高不錯,所以這個所謂的閣
樓實際上把這屋子結結實實的變成了二層的大複式。大體一算,總面積三百掛零。
邵飛恨這所房子。它建的很高,卻仿佛是一間深深埋在樓底的地下室,一個
沒人願意涉足的陰暗地穴。
兩年前,也便是初二的時候,邵飛家搬來了這里。二樓全都給了他,他有了
屬於自己一個人的臥室、書房和衛生間,但這並不能讓他喜歡上這個地方。這里
太大,對於住在這里的兩個人而言。
邵飛父親的陶瓷廠曾經負債累累瀕臨倒閉,那時候邵飛還在上小學,他只記
得總有不認識的人跑到家里來要債,一坐就是一整天。
媽媽就是那個時候走掉的。
後來,廠子起死回生。但媽媽也沒有再回來。
邵飛穿過空蕩蕩的客廳,將燒水壺灌滿。他楞楞的站在竈臺前,看著壺中水
滾滾而開。
開門的聲音響起,邵飛幾步走出廚房,迎接著剛剛跨進家門的男人。
邵學軍一只手挽著黑色的皮手包,另一只手提著幾個塑料袋,風塵僕僕。
「買了點好吃的,還熱乎著。去拿盤子裝一裝,咱過個年。」邵學軍微笑著
對邵飛說道,他換好拖鞋,將身上的大衣掛進衣帽間。
邵飛已經將近一個月沒見到自己的父親了,他接過邵學軍手里的袋子進了廚
房。
一條黃燜魚、幾兩油燜大蝦、還有另外三葷三素的六道菜。
邵學軍走進廚房的時候,邵飛已經沖好了六個盤子。父子倆沈默著,把從飯
店買好的年夜飯擺在盤子里。邵學軍從冰箱里拿了兩個易拉罐啤酒,還有邵飛的
可樂。
屋子里的暖氣烤的人面頰發燙,每年例行的春節晚會在電視機上如火如荼的
開始了,火紅的喜慶色彩不停滲入邵飛的瞳孔。他看著熒幕上的小品演員賣力的
工作、贏來臺下如雷掌聲,自己卻無法拋卻心里的涼意。
「補習班上的怎麽樣?」邵學軍夾起一片豬頭肉,放進邵飛碗里,「宿舍住
起來還行嗎?」
「挺好。都挺好的。」
「邵飛,花了那麽多錢,找了那麽多關系送你進去,別再讓我反反複複操心
了。要爭氣,知道麽?」邵學軍語重心長的對邵飛說道。
「我知道,爸。」邵飛低頭扒飯,含糊道。
邵學軍看著自己的兒子,沈默了一會兒,最終什麽也沒有說。
電視繼續播放著,連傻子都知道,不過午夜十二點這趟節目是不可能結束的。
兩人吃完飯,並肩坐在沙發上瞪著面前跳動的斑斕色彩。對邵飛而言,沒有
比與父親沈默的坐在一起更煎熬的事情。他等待著,等待著,直到又一個神經兮
兮的小品結束為止。
「爸,我上去玩會兒電腦。」他鼓起勇氣說。
邵學軍手里捏著電視的遙控器,「嗯」了一聲。邵飛如蒙大赦,努力控制著
腳步的速度,慢慢走向樓梯。
在踏上二樓的瞬間,邵飛覺得全身都松弛了。他快步跑到書房,打開了電腦,
準備玩幾局化肥。
在電腦讀取的時候,邵飛掏出手機,上面一大串的微信滑了出來。
來自初中和小學同學群發的除夕問候刷了滿滿的一屏幕,他完全沒有心思去
讀那些沒有營養的東西。
他特意往下拉了拉屏幕,看到黃少菁的微信號悄無聲息的落在很下面。邵飛
手指頭擡了擡,想發一句什麽祝福的話,結果想了半天還是放棄了。
又翻了半天,邵飛終於找到了自己想找的那兩條信息。
萬樹:大孫砸,過年過得開心不?爺爺給你拜個早年。
曲櫻:除夕快樂呀邵飛!新的一年,一定要努力讓自己開心。
他忍不住嘴角的笑,給兩個人一一回複過去。
在學生堆兒里,邵飛打架和打遊戲都挺厲害。雖然他個頭不算高,但手臂肩
膀生的結結實實,長相周正利索,按理說本應該挺受歡迎的。可是因為家庭變故,
邵飛一直都是不討喜的陰沈模樣,初中同學大多數不愛搭理他。
只有萬樹和曲櫻例外,邵飛玩的最好的就是他倆了。
曲櫻是個小個頭的姑娘,紮著長辮子,小鼻子小嘴貌不驚人,但是溫柔可愛,
有雙大眼睛。別的同學不了解邵飛,看他的時候眼睛里都寫著變態暴力狂幾個字;
也就是她,和邵飛初中一口氣坐了三年的同桌,深知邵飛悶是悶了點,可是
心思良善,所以曲櫻很愛和邵飛東拉西扯的瞎聊天。
萬樹這家夥腦子特別好使,學習成績在整個初中排的上號,唯獨就是個兒小
嘴又欠,天天被班里後進生欺負。
那時候是初一,邵飛也趕上家庭離析心情極差,楞是替他和班里小頭頭打了
好幾架,倆人就有了這麽點兒交情。
那段時間邵飛學習成績一落千丈,全靠著萬樹給他考試扔小紙條才沒留級。
初二期末考試,邵飛小紙條剛給萬樹扔過去,就讓監考老師發現了。萬樹給
提溜到教導處,教導主任軟硬兼施連嚇帶唬,萬樹這十四五的小屁孩差點沒尿了,
結果楞是沒把邵飛供出來。
最後因為萬樹實在是學習好,家長求了求情,給了個嚴重警告就算了。
邵飛因為這事兒,真正把萬樹當成了好哥們。誰再欺負萬樹,他就和人家血
淋淋一頓撕巴。
結果就這最後兩年,萬樹個頭一個勁兒的猛躥。到快畢業的當兒,已經過了
一米八二,也沒人再敢欺負他了。邵飛少了個發泄途徑,還挺遺憾。
初中畢業,萬樹二話沒說考進了長桓,曲櫻也蹭著長桓的合格線低空飛過。
兩個人前陣兒聽說邵飛也要來,沒高興壞了。
邵飛在學校補習的時候,這兩位也沒閑著。長桓搞了個封閉冬令營,所有學
生都得參加,連手機都給收了,這今天剛剛刑滿釋放。
邵飛興致勃勃的發信息給萬樹:「來打兩局化肥?」
「在爺爺家吃年夜飯呢,等回家的。」
爺爺、奶奶、年夜飯……這都是邵飛十分陌生的詞匯,他從出生就沒見過祖
輩幾次。邵學軍太忙,一個廠子撐著百十來號人的飯碗,心沈得很,幾乎就沒帶
邵飛回老家過過年。
邵飛本能的逃避了話題。他和萬樹瞎貧幾句,自己上了遊戲。
「邵飛!下來!」
一聲厲吼從樓下炸響,刺的邵飛全身一個哆嗦。
他放下鼠標,緩緩走下樓,一眼看見自己的背包躺在餐桌上。
背包里的書攤了一桌,邵學軍面色陰沈,正翻著他的筆記本和練習冊。
「爸…………」
邵飛走到桌前剛一開口,邵學軍就把練習冊摔在了他臉上。
脆生生的書頁掃過邵飛的嘴唇和鼻尖,割的面頰隱隱作痛。
邵學軍像豹子一樣弓著脖子,撚著課本的封皮在邵飛面前抖著:「這就是你
半個月幹的事兒,嗯!?你都幹了點什麽!?」
邵飛知道,除了前幾頁有那麽幾筆做題的痕跡,這些練習冊里面百分之九十
九都是空白的。所以他選擇沈默,沈默的面對著父親的詰責。
邵學軍看他低著頭不說話,火氣更是壓不住的冒上來。
「十幾歲快二十的大小夥子,連該做什麽正事都不知道,你讓不讓人惡心!?」
邵學軍走到邵飛面前,一拳鉆在他心口上,捶的邵飛往後一個踉蹌。
邵學軍從來不扇邵飛耳光,他認為那會有傷男孩子的尊嚴。所以他總是以這
種方式表達自己的焦急和憤怒,他期望以這種男人式的疼痛讓自己的兒子成為一
個頂天立地的男人。
邵飛的肋骨隱隱作痛,他低著頭,不敢用手去揉被父親拳頭釘到的位置。
他沒有心思去感受自己的尊嚴是不是有損,他只能從自己胸口的陣痛體會到
邵學軍有多麽恨自己。
很多時候,邵飛都能從父親的眼睛里看到恨意。他覺得,那是因為自己長的
像媽媽。
當感受到父親恨著自己的時候,邵飛也想要去恨那丟棄了自己的媽媽。是她
把自己和父親獨自留在了一起,他真的很想恨她。
但是邵飛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他知道,如果有一天媽媽能夠回來,他只會用
力抱著她,訴說自己是多麽多麽的想念她。
媽媽是個懦弱而膽小的女人,她義無反顧的逃離了父親的身旁,再無音訊。
邵飛不斷不斷的告訴自己,媽媽是因為強烈的愧疚才這麽做的,這也正說明
媽媽還愛著自己。
邵學軍的拳頭每說一句話,都會鑿在邵飛的肩膀和心口。邵飛已經不想再去
聽那些充滿了尖刻、失望和憤怒的話語,但他只有沈默這一個辦法。
曾經,失去母愛的邵飛努力上進,想要在父親這里尋求補償。但那時候面臨
家庭和事業雙重危機的父親根本無暇顧及他的需求。
後來,邵飛偶然發現,父親無暇表揚自己的進步,卻會為自己的失敗掏出大
把時間。於是他開始故意犯錯誤,以期爸爸能夠多在家里停留一會。
邵學軍畢竟沒有那麽多時間,他最後不得不選擇的教育方法是,讓邵飛罰站。
從早晨他離家開始,一直到在門外的走廊里站到他晚上回家。
邵飛最後終於麻木了,失去了嘗試的欲望。在進入青春期的時候,邵飛在自
己與父親之間建立了冰冷和堅固的墻壁,這對他來說就足夠了。無論是學習、玩
樂還是社交,他都很難再提起太大興趣。
渾渾噩噩的活著,至少也是活著,他覺得自己沒有尋死覓活已經是極大的成
就了。只不過,爸爸不會這麽覺得。
電視里傳來了節目主持人虛偽的興奮聲音,新年午夜的倒數計時開始了。
邵學軍這才重新想起,這是大年夜。
「邵飛,該說的話我已經說了很多遍。你自己好好想想,真的不能再這麽混
下去了。還有兩年,就要高考。你這麽混下去,將來就是淪落街頭的一個垃圾人!
讓你進長桓讀書,也是你自己點頭說想去的,男人要為自己說的話負責,否
則根本沒臉活著,懂麽!?「
邵飛聽出些許端倪,他憑著經驗,知道這趟長達兩個半小時的說教就要結束
了。
「我知道了,爸。這幾天我好好把作業補好。」
聽著邵飛略顯馴順的話,邵學軍的情緒稍微好了一些,他把自己的態度微微
降低了一些。
「邵飛,作業不作業的,並不重要。這大過年,你也辛辛苦苦上了這麽長時
間的學,好好休息休息,爸爸不會說你什麽。我今天費這些口水,不是為你這些
作業。你得清楚,自己這個年紀,到底該幹點什麽。」
「你說過,要對自己負責。我會的,爸。」
邵學軍還想再說點什麽,但是他猶豫了一會兒,最終只是用力拍拍邵飛的肩
膀,又揉了揉他捶過的地方。邵學軍長長嘆了口氣,帶著一身疲憊,轉身去了廁
所。很快,廁所里傳來淋浴的聲音。
邵飛站在一片狼藉的練習冊和教科書中間,看著電視上的一片歡騰,麻木的
情緒騰起一股難以形容的焦躁。他很想一拳砸碎那臺電視。
可是他終究還是不敢。那股焦躁和怒氣壓在嗓子眼里,化成了巨大的委屈,
頂的他眼眶發紅。
邵飛最後還是沒哭,哭給誰看呢?他自嘲的想道,俯下身將地上的碎紙和書
本重新整理在一起。
邵學軍洗完澡,對邵飛說了一句「早點睡」,進了臥室。
邵飛拖著無力的腳步,上了自己的二樓。他本想一頭栽去床上,卻想起來自
己還沒有關電腦。
就在他一臉麻木的將鼠標移向關機鍵的時候,突然看見菜單欄的遊戲圖標閃
著微微的光。
那是有人給自己發了信息,邵飛隨手點開好友欄,一個略微陌生的頭像在閃
爍。
「新年快樂。打兩局啊。」
邵飛楞了半天,豁然想起來,這是黃少菁昨晚和自己開黑的遊戲賬號。
可惜消息的時間是一個鐘頭前,現在女孩的頭像已經暗了。
邵飛被罵了一個晚上,本也沒有什麽打遊戲的心情。他打上一句「剛才不在」,
然後關了電腦。
他躺在床上,點亮手機,又看到了黃少菁給他發的微信。
連續三個問號,分別隔了有五六分鐘,也沒什麽特別的東西。
可是邵飛躺在床上,突然覺得心跳微微有些加快。他像是發泄一般,神使鬼
差的給黃少菁回複了三個字。
「真想死。」
時間已經很晚,哪怕是強撐著看完春節晚會的閑人們這會兒也該睡的鼾聲四
起才對。邵飛並不指望黃少菁能回複自己,但他還是不死心的在黑暗中呆呆的看
著手中的手機屏幕。
對方正在輸入……
菜單欄的字突然一變,邵飛淺淺的睡意瞬間消失了。
「我已經死了,讓鞭炮吵死的。」
看著女孩在文字最後附帶的抓狂表情,邵飛無比陰郁的臉上露出了些許柔和。
窗外隱隱傳來零星意猶未盡的鞭炮聲,但很遠也很稀疏;老城區就不一樣了,
忠實於傳統習俗的人們肆無忌憚的制造著帶著狂歡的噪音。
「你說,人就這麽活著,有什麽意思?」邵飛繼續發道。
黃少菁似乎沒意料到這大半夜的會來這麽個沈重的話題,好一會兒才回複過
來。
「男生就是矯情。」
邵飛看到這句話差點氣笑了,被女孩子說矯情,邵飛臉上差點就掛不住了。
但黃少菁的話顯然還沒說完。
「淮京很小,世界很大;高中很短,日子很長;路走的太少,腦子想的太多。
還有那麽多事情沒去經歷,嘴上就死去活來,說矯情不冤枉吧?「
同齡的男生遠沒有女生的思想成熟,邵飛在這個時候並沒有完全理解少菁的
話語,他只是朦朧間覺得似乎有些道理。
「還一套一套的……」
「小說上看的,改了幾個字,哈哈哈。」
兩個人躺在被窩里你一言我一語,不著邊際的聊著。邵飛在黑暗中暫時忘卻
了肩膀的疼痛和心口的憤懣,不知不覺就這麽握著手機睡了過去。
手機的光芒從他的指縫中逐漸黯淡,融化在還未完全停歇的鞭炮聲中。
************
新年第一天,邵飛是被父親的電話聲吵醒的。
時鐘指在八點鐘的位置,冬日清冷的陽光透過窗戶撒進來,是難得的好天氣。
邵學軍的聲音從樓下傳來,邵飛隱隱聽到「工商」「環評」和「拜年」幾個
詞匯。
他活動著有些麻木的雙臂,從樓上下來,恰好看見邵學軍在換衣服。
「爸,新年好。」
邵學軍對他點點頭,回身去餐桌拿起什麽東西,走到邵飛面前。
「新的一年,爸爸希望你能在新的環境里好好上進。」他將一封牛皮紙包遞
給邵飛,里面是他的壓歲錢……
「謝謝爸爸。」邵飛低聲回答。
「錢別拿著亂花,要麽自己好好攢攢,要麽買點真正有用的東西,別用在歪
門邪道上。」
「我知道了,爸。」
「在家好好歇著,我帶廠里幹部去拜一圈年。中午你自己找東西墊墊,晚上
我帶吃的回來。」
邵飛點頭稱是。他目送著父親出了家門,回身往沙發上一戳,打開牛皮紙包,
拿出厚厚的一沓紅票子。邵飛點了點,一共兩萬塊。
這要擱普通高中生身上,怎麽都得算一筆大大的橫財。可是邵飛早就習慣,
甚至麻木了。
自從邵學軍的廠子有了起色,邵飛每年的紅包都往五位數上蹦。但這並不能
帶給邵飛太多喜悅。新款手機、潮款衣服、又或者高端球鞋,這些東西只會讓身
邊的同學和朋友愈發嫉妒自己。邵飛只要穿點兒牌子貨,背後就一定有人說他裝
逼。
除卻學生們普遍的虛榮心,邵飛其實對這些時尚用品也並不太感興趣,他也
不想讓這個問題變成新學校同學排擠自己的理由。
所以,很大程度上,邵飛根本沒有什麽花錢的計劃。
邵飛裹著面包服出了家門,在樓下找自動存取款機把錢存了。大年初一根本
沒有開門的商店,他逛了兩條街,也就有個肯德基在營業。邵飛點了個全家桶,
約摸著能對付兩天的午飯。
回家以後邵飛二話沒說先開電腦上了化肥。前一陣上補習班那會兒,邵飛兜
里的錢花的有點猛,現在微信上只剩那麽四五百。現在有了壓歲錢,邵飛先給自
己遊戲消費了一套2888的春節大禮包。
全英雄新皮膚、專屬符文效果、還有額外天賦點兒,這要擱別的男生身上能
三五天睡不好覺,可這種興奮感對邵飛而言卻是稍縱即逝。
遊戲是邵飛唯一的發泄途徑,這一切都是因為他的遊戲技術,而不是這些買
來的皮膚。大多數時候他也只有在這里才能獲得別人些許的認可。
青春期的少年,其實也不過就是想要這點兒東西。
從大年初一到初三,邵飛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遊戲上,大號在賽季更新之前
打到霸者組四星半。
萬樹仿佛有走不完的親戚,偶爾抓空能和他玩上半天;黃少菁卻是再也沒見
著人,邵飛耐不住性子給她發微信,這才知道她跟著爹娘旅遊去了。
邵學軍在家的時候,邵飛就裝個樣子蹲在樓上學習,好歹清凈了兩天沒再挨
熊。
初四,父子倆在半死不活的沈默中吃完午飯,邵學軍又出門應酬去了,看那
意思晚上睡覺前估計回不來了。
這正合邵飛的意,他百無聊賴的歪在沙發上按著遙控器,看起了不知道播了
多少次的《還珠格格》。
就在這時候,黃少菁微信發過來一張照片。
邵飛饒有興趣的點開一看,是女孩在某個景點照的。
背後是一灣湖水,黃少菁套著件淡藍的短款羽絨服,牛仔褲,像以往那樣抄
著兜。湖風微微撩亂了她的長發,有幾根青絲掛在鮮紅的唇間,鼻尖眼角凍的有
些微紅。她看著鏡頭,似是沒有表情,但松弛的眉間卻是帶笑,看著心情還不錯。
邵飛楞楞的看著她的照片,突然覺得心跳的有些厲害。
「回來了?」他問。
「嗯。累死了。等我洗完澡,帶我打遊戲。」黃少菁三條連著發過來。
「好。」
邵飛從沙發上彈起來,也沒關電視,蹭蹭幾步上了樓。電腦他也一直沒關,
三五秒就登陸了遊戲。
黃少菁的賬號還是灰色的,不過他知道應該很快就會就亮。
邵飛面對著遊戲界面,神經質的晃動著鼠標,眼神不住往左下角好友欄瞟著。
就這麽沖著屏幕發了二十分鐘的楞,人家也沒上來。邵飛這才深切的感受到,
女孩子洗澡確實慢……
他在界面上漫無目的的點來點去,冷不丁蹦出一個念頭。
神使鬼差,邵飛點進商城的春節禮包頁面,然後在送禮一欄里輸入了黃少菁
的遊戲ID.
等做完這一切,他盯著屏幕上「禮物已送達」的字樣,撓了好半天頭發。
稍微冷靜之後,邵飛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兒操蛋。
送這麽貴的禮物是不是不太合適?女孩要是覺得自己在炫富怎麽辦?話說回
來,自己又憑什麽給人家送禮物?
前後腳這麽一琢磨,邵飛越來越心虛。他有點慌神,連忙去找撤回禮物的選
項。
人家遊戲公司又不是大傻子,讓你消費了哪兒還帶退貨的。
半天沒找到,就在邵飛橫下心想給客服打電話的時候,黃少菁上線了。
邵飛手心兒冒汗。
他盯著黃少菁的對話框,也不敢發信息,揪著心口等女孩的信兒。
時間一分一秒滴答而過,黃少菁楞是半天沒說一句話。邵飛抓耳撓腮,再有
一會兒就得上花果山了。
「來排?」
足足過了五分鐘,黃少菁才發過來兩個字兒,壓根沒提送禮的事兒。邵飛覺
得自己脖子後邊兒懸了把小刀似得,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落下來——讓自己死
個痛快也行啊。
邵飛連忙發送了組隊申請,黃少菁秒進。
兩個人等候匹配的時候,邵飛想給女孩稍微解釋一下自己莽撞的行為,但又
不知道怎麽開口,只能雙手懸在鍵盤上幹抽風。
「挺有錢啊你?」
看到黃少菁一句話扔出來,邵飛肩膀一松,長出一口大氣。
他剛想解釋,遊戲開始了。
等遊戲讀好,諸位英雄一窩蜂奔自己分路而去,就剩下邵飛一個人蹲家里打
字兒。
「不是,我不小心多買了一個禮包。也沒別人好送,就給你了。」
女孩過了十來秒才回複:「騙人不打草稿。剛試過,一個賬號最多買一個。」
邵飛這個尷尬,悶頭去線上打錢了。
倆人一整下午再也沒說上話,好歹遊戲倒是連戰連捷。邵飛看少菁玩的挺歡,
心下的糾結勉強放下不少。
一直打到天黑,女孩發了個「吃飯,88」就沒了動靜。
邵飛揣著手機下到客廳,在微信上遣詞造句擠了半天,先給自己之前的拙劣
謊言道了歉,又解釋說自己想收回禮物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他躺在沙發上,心
不在焉的玩著手機,等著女孩給自己回複。
直到春節七天長假結束,黃少菁都沒有回他,也沒有再上遊戲。
************
邵學軍在大年初八一早,打點好行裝準備回廠。他臨走前足足花了一個多小
時給邵飛進行思想教育,中心思想翻來覆去就是「上進心」、「責任感」、「要
奮鬥」、「敢吃苦」這幾樣磨破耳朵眼兒的車軲轆話。
光靠嘴皮子講大道理這種教育方式但凡管用,這天底下的孩子保管各個是聖
人。
大多數父母並非不明白這個道理,可一旦事情擱在自己身上,一個個就都變
成了糊塗蛋。
又或者,他們只是一廂情願的自欺欺人——孩子我一直在教育,他不學好可
不是我的責任。
邵飛早被罵慣了,他知道只要自己演的越好,這一切結束的越早。
學校還有幾天才開學,但是邵飛早在家里待不下去了。邵學軍前腳走,他蹭
磨到中午,背著包在樓下吃過飯,直接就奔學校去了。
這幾天邵飛滿腦子都是網吧里的那個女孩,連打遊戲都心不在焉的,大號連
掉兩星。發信息人家不回,這肯定是生氣了唄。
剛去學校報道那會兒邵飛就打聽過,初八開始學校宿舍開門。他打定主意,
去網吧借著取行李的機會,探探姑娘口風。
長假剛過,街面上逐漸熱鬧起來,給這座灰蒙蒙的北方古城平添不少生氣。
邵飛在公交車上顛了兩個鐘頭的屁股,到了老城區。
熟門熟路來到奧宇門前,邵飛陡然發現,就這麽幾天功夫,招牌都換了個新
的。黃底黑字,擦得幹幹凈凈。
他走進去,偌大的大廳只零零星星坐了幾個客人。過年的時候網吧好好打理
了一番,沒了煙味和黴味,被煙頭燙的破破爛爛的座位也全都換了。
邵飛滿懷期待的跑到前臺,卻沒看到黃少菁,只能讓網吧小妹給他上了機。
和之前一樣,邵飛習慣性開了個情侶小包。等他坐到座位上的時候才想明白,
還放著寒假呢,人家在家里舒舒服服的,幹嘛跑網吧呆著。
無奈之下,邵飛一邊排著遊戲,一邊發微信問黃少菁自己行李放在哪。
就和之前一樣,微信石沈大海。邵飛對著手機運了好半天氣,最後也只能放
棄,努力把精神頭放在了遊戲上。
屏幕上的英雄披荊斬棘,邵飛心里唉聲嘆氣。
第一局腦子一直犯飄,結果卻贏了個痛快;第二局感覺狀態有點兒上來了,
卻被對面一直推到高地下面。
邵飛正帶著隊友們咬牙死磕,小包的門突然打開了。
有些來上網的經常跟眼瞎一樣,也不看包廂有沒有人就往里進,邵飛早就見
怪不怪。加上遊戲打得正激烈,他看都沒看一眼。
結果那人一屁股就坐了下來。情侶小包的座位個長沙發,這邊一坐,邵飛那
邊狠狠給顛了一下。邵飛鼠標一滑,差點沒送條命出去。
打遊戲的時候大夥兒普遍火氣大,而且又是逆風局,邵飛剛想罵人,就聞到
一股淡淡的檸檬香。
黃少菁坐在旁邊,拿眼睛瞅著他,也看不出是生氣是高興。
邵飛遊戲也忘了打了,就這麽呆著看她。
「給你的。」女孩從口袋里掏出個小盒,往桌上一放。
邵飛打開小盒,里面躺著一塊手表。
手表是羅西尼的,深藍色的表盤中間有一片圓形鏤空,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顆
顆小巧的齒輪在里面鉸動。但凡是個對機械理工科感興趣的男生,看上一眼就會
愛不釋手。
反正邵飛是這樣。
他剛想說謝謝,黃少菁卻率先開了口。
「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參加補習班?」
除了像邵飛這種轉學生,參加補習班的都是每個班期末考試最後幾名。但很
明顯,少菁既然問出這種問題,那肯定是有別的答案。
看見邵飛搖了搖頭,女孩揭曉了謎底。
「我呢,一個人偷偷在外面做點小生意,一個月能賺上個千八百的。期末考
試的時候,正好碰上那邊有點事情,所以我把考試翹了,實在沒辦法只能來補習。」
一個十六歲的高中女生,在外面「做生意」。邵飛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思
維不受控制的向最壞的方向飄去。
「小生意?什麽小生意?」他忍不住問。
「跟小五哥在夜市批發牛仔褲,怎麽了?」
邵飛憋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咧著嘴露出一絲傻笑。
少菁白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那天正好有批褲子要處理,我翹了考試,一
共也就多賺了幾千塊錢。然後呢?有個白癡,給我送了個將近三千塊的遊戲禮包。」
眼瞅著女孩的眼神越來越紮人,邵飛低下頭沒敢看她。
「要是不聲不響就把你禮物收了,我這算是怎麽回事兒?沒辦法,只能給你
回個禮。」
「額……嗯……謝謝!」邵飛連忙說。
少菁一拳打在他肩膀上,有點兒氣急敗壞:「這表也花了我兩千多塊呢!之
前那錢白掙了!還搭上半個月補習班!」
邵飛心里也罵自己,辦的太不是人事兒了,嘴上連連道歉。
「而且!一個破遊戲,花三千塊錢買個好看,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呀!真是
虧死我了!!」
女孩撒了半天氣,好不容易才住了嘴,但是看著仍然氣鼓鼓的。
邵飛看她不再說話,這才笨嘴笨舌的開口道:「之前你對我挺好的,我就想
找個辦法謝謝你。看你也挺愛玩遊戲,正好有點壓歲錢,我就……下次再也不辦
這麽蠢的事兒了,你別生氣。」
黃少菁本來也沒生多大氣。要說錢的事兒,姑娘家好歹也開了三家網吧連鎖,
生活上肯定是衣食無憂,想奢侈也能小奢侈一把,不是什麽窮養的孩子。
女孩自己從小耳濡目染,卻是對做生意挺感興趣,初中就跟著街坊小五哥一
批閑漢在夜市上蹦跶,自己攢了些私房錢。她覺得靠自己忙活著掙錢,很有意思。
她比同齡人更加清楚清楚,錢真正的價值和力量。
姑娘的爹也算是社會人員棄暗投明才做起了網吧生意,粗粗拉拉沒什麽文化。
疼閨女是疼閨女,但是打小放養,摔了跌了從來不哄,黃少菁這爽利性子就
這麽來的。
可是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再硬實也是裝的,底子里其實軟的很。黃少菁聽著
邵飛細聲軟語的哄著自己,心里怪癢癢,耳朵不知不覺就有點發紅。
「我沒生氣。」女孩語氣中原來那點勁兒也散了。
「那你一直不回我信息?」
這話說的委屈巴巴,好像還是姑娘做錯了一樣。黃少菁一時沒算明白賬,頓
時還就被他說的有點兒內疚。
「我不是沒想好怎麽辦嗎……」她小聲說。
兩個人面對面坐著,也不知道再怎麽接話,每過一秒氣氛就尷尬一分。最後
還是黃少菁一敲桌子站起來:「還拿不拿行李了?」
「哦哦。」
兩人上二樓,黃少菁開了自己那間臨時小臥室的門,從里面推出邵飛那倆大
箱子。
「我和你一起拉過去。」
邵飛連忙擺手:「不用不用,上次就給你胳膊拽疼了,我自己來。」
原來要按黃少菁那要強勁兒,聽見這話得炸毛。可是這一回,女孩卻覺得自
己怎麽也橫不起來了。
「那我給你拿背包。」
「好。」
邵飛光應聲,人沒動。黃少菁戳了他一指頭:「楞著幹嘛呢?走吧?」
邵飛回頭看著她,掏出小盒:「這個表,我現在能戴麽?」
「都送你了,你看著辦唄。」黃少菁被他認認真真一問,不知怎麽有點發慌,
連忙丟下邵飛下了樓。
他們一前一後出了網吧,黃少菁斜挎著邵飛的大背包走在前面,邵飛兩手各
拖了一個箱子,想追也追不上。
眼看快走到學校了,黃少菁偷偷扭頭向邵飛那邊看了一眼。當註意到那塊表
已經被他戴在左手上的時候,女孩忍不住露出了一抹得意的微笑。只是她也不懂,
自己到底為什麽會有點得意。
邵飛先去了教務處辦手續,黃少菁就在樓底下替他看箱子。
搗鼓了二十來分鐘,邵飛在宿管老師那里掛上名,領到了宿舍鑰匙。
別的學校要麽走讀要麽住校,一切全都為了升學率說話。而長桓中學仗著強
大的師資力量和一流的升學率,在這方面控制了極大的話語權。
總的來說就是,愛走讀你就走讀,通勤不方便的就給你提供住宿。所以,學
生宿舍的管理比其他學校要寬松得多,甚至遠超很多大學的宿舍制度。在長桓高
中,住校生大概占了百分之三十多的樣子。
剛過完年,學生都沒回來,宿管大爺也是剛打完通宵麻將,在傳達室里呼嚕
震天。黃少菁悄沒聲的跟在邵飛後邊,偷偷混進了男生宿舍樓。
「你在下邊等我就行,不用上來了。」邵飛緊張兮兮的說。
「我還沒進來過呢,看看你們男生寢室什麽樣。」黃少菁興致勃勃的,一步
兩蹬往樓上走。
整棟樓除了傳達室大爺,一共就他們倆人,靜的跟鬼屋似的。好在是白天,
不至於太嚇人。邵飛行李箱的輪子在樓梯上一蹬蹬磕著,砰砰的聲音回蕩在空無
一人的樓梯間和走廊上。
這學校真的財大氣粗,一到日子暖氣就都痛痛快快給開了,也不管有人沒人
住。邵飛上到第三層的時候,熱了個滿頭汗。
學生宿舍男三女二一共三棟樓,邵飛這一棟一共五層,頭三層都是給特招班
學生準備的。長長的走廊打掃的幹幹凈凈,大理石地面都映得出人影。
325宿舍,抵在走廊最頭上。邵飛剛拿鑰匙擰開門,黃少菁就從門縫里擠
了進去。
一個寢室住四個人,每人一個獨立單元,下邊是書桌衣櫃,上邊是鋪位。宿
舍自帶獨立衛生間,不過邵飛探頭一看,好像沒有淋浴。
四個床位,其中兩個靠窗已經早已住上了人,桌子上亂七八糟堆著些書本飯
盒,其中一個床位旁邊的墻上還貼著兩幅動畫片的海報。
靠門的兩個床位空著,也就是說這個宿舍在邵飛來之前一共也只住了兩個人。
邵飛從行李箱里抱出褥子床單被子,踩著凳子笨手笨腳的鋪床,黃少菁則在
另外兩個鋪位附近好奇的轉來轉去。
「天吶,你們男生就這麽邋遢麽?」黃少菁在桌子上發現一包開了封的話梅,
里面果肉都長了白毛。
「有的懶,有的勤快。」邵飛勉強替男性同胞狡辯了一句。
他花了十來分鐘費勁巴拉的鋪好了床,好歹沒有弄錯褥子床單的順序。至於
行李箱里的換洗衣服,他一把抱起來就往衣櫥里玩命的塞。
「男生啊男生……」黃少菁翻了個白眼,擠開邵飛,把衣櫃里的衣服一股腦
的掀了出來。
姑娘搬個凳子坐下,一件一件整理起來起來。分門別類,該疊的疊該掛的掛,
原來狗窩一樣的衣櫥沒一會功夫就變得井井有條。
邵飛就杵在旁邊看著她曼斯條理的疊衣服,忽然覺得鼻子有點發酸。
在媽媽離家以前,她每個周日都會坐在床邊,像這樣安靜的整理盥洗好的衣
物。邵飛就在她的身邊玩著,偶爾看她一眼,媽媽便會露出無比溫暖的笑容。
那是屬於很久很久之前的日子。那種來自母親的女性溫柔,早就被冰封在痛
苦記憶的深處。邵飛和父親生活了太久,久到已經快要忘卻這種味道。
邵飛呆呆的盯著少菁的側臉,兩綹細細的發絲從鬢角垂下來,微微彎在嘴唇
邊。女孩睫毛低垂,認認真真的做著手里的活兒,不知在想什麽。大概是因為身
上還穿著羽絨服的緣故,她的面頰白里印紅,帶著些萌芽乍現的嫵媚。
寢室靜極了,走廊靜極了,整棟樓都靜極了。
一股毫無理性可言的沖動推擠著邵飛,他彎下腰,忍不住在女孩的臉頰上輕
輕親了一下。
黃少菁像觸電般猛地一哆嗦,擱在膝蓋上的衣服被抖落在地上。
她用兩根手指捂著被邵飛親到的地方,不知所措的站起來。她看到,面前男
孩的眼中燒著兩團火。
一股酸澀交雜的情緒從喉嚨里頂上來,讓女孩幾乎失去了思考能力。
三秒鐘?又或者五秒鐘?當她看到邵飛又向自己走了半步的時候,女孩終於
抓住了心中萬般情緒中的一種,那就是憤怒。
黃少菁一把抓住邵飛的衣服,狠狠往後一搡。
邵飛被她一推,失去平衡往後倒,「鐺」的一聲脆響,腦袋和後面床位的鐵
梁來了個親密接觸。
等他捂著腦袋重新站起來的時候,黃少菁已經沒影了。
邵飛只能呆呆的站在寢室中間。
樓下傳來宿管大爺的呵斥聲,大概是看到有女生從樓里出來的緣故。
邵飛靠到窗邊,向樓下看去。女孩將羽絨服的兜帽扣在頭上,抄著口袋,沒
有理會背後的呵斥聲,默默的走著。
他期盼著她能回一次頭,但是她沒有。女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教學樓那碩
大無朋的軀幹之後。
在夜幕降臨之後,邵飛躺在黑暗中,腦海中無數次重複著女孩的樣子,重複
著之前自己親近她的場景。他用左手不自覺的擰著自己的大腿,痛恨著自己的魯
莽和沖動。
如果時間能夠重來,自己沒有做那件錯誤的舉動,女孩是不是和自己擁有別
的可能?
這種念頭折磨著邵飛,讓他無法入眠。對自己的厭惡感也隨著墻上鐘表的滴
答聲越發濃厚。
他回憶著兩個人並肩坐在網吧奮戰的場景,那碗面,那抹笑,還有手腕上的
那只表。
最終,那抹白色的小腹擒住了他所有的意識,邵飛感覺到一絲痛苦的堅硬。
他翻出手機上女孩的照片,側臥在床上,瘋狂的搓揉著自己的下半身,帶著
無法控制的欲念、狂想、內疚和苦悶,最終在氣喘籲籲之中,仿佛變成了一只狼
狽的野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