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最後由 ptc077 於 2018-4-1 04:25 編輯
塵與土
題記
神說,你們本是塵土,也要歸於塵土。
——舊約*創世紀
第一章*平常
01
爾童伸腳邁出車廂,踏在月臺邊緣光滑的水泥地面上。當他腳底下踩實的瞬
間,天和地仿佛都搖晃起來。任何人在火車裡搖晃兩三天之後,大概都會產生這
樣的錯覺。這是一趟漫長而艱苦的旅程,但當爾童回頭,看著列車靜靜地臥在鐵
軌上,心中卻只有感激,感激這些古老而破舊的盒子,帶著他離開塵土飛揚的故
鄉。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溫暖濕潤卻有些沈濁的空氣,肺中泡面,鹵雞蛋和幹魚
的味道被驅除一空。然後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挾著湧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滾過洩洪渠一般流過地下通道,然後在檢票口前短暫地形成
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聾的嘈雜聲中,幾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擠,仿佛出
站口外的地面上鋪滿了金子,俯首可拾。這麼說其實也沒錯,這裡是這個古老的
國度中新佇立起的幾座都市之一,對被綠皮火車不遠萬里拉到這裡的人們來說,
就是為了來挖掘金子。
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時節,世界上規模最大的人口遷徙過程中最平常的景
象。
兩個年輕人被洪水沖到通道邊,幾乎被擠在佈滿汙垢的牆上,動彈不得。爾
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對花哨得有些土氣的行李箱放在腳邊,停下了腳步。素琴知
道他不願意去和別人爭那一點出站的時間。她乖巧地站在他身邊,微笑著看著他
還帶著一抹稚氣的側臉。
畢竟高中畢業才不到兩年,這年輕人心裡還有一些學生的矜持。爾童在村裡
的同齡人當中算得上高大健壯,在現在周圍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當中更算
是出眾。從小沒少幹活,也讓他的體力沒有任何問題,足夠保護著個子也很高挑
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這麼幹,只是他還下意識地把自己當做學
生而已。
但我們已經不是學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邊揚起一抹笑意,從側後方凝視著
那張雖然說不上好看,但她卻從來看不厭的臉。女孩子總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
更現實,尤其是素琴這樣的鄉下女孩子。此時此刻她和爾童,和這輛臨客列車從
數千公里之外拉來的數千名旅客一樣,都只是春節過後趕來這座都市的農民工,
這才是現實。
這沒有什麼值得多想的。他們都是中國內陸最平凡的鄉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
子,沒有特別優秀的智商,更沒有什麼天賦可言。當然,就算有,他們也都沒機
會發現。他們學習甚至沒有格外刻苦。這倒不是說他們不能吃苦,而是因為他們
和大部分同學一樣,除了念書之外還有很多事要做。爾童的父母長年在外打工,
直到去年爾童接班才終於留在故鄉。而素琴的父親也因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
一直身體不好。所以他們沒有條件除了讀書什麼都不顧。他們在村裡上小學,在
鎮上上中學,成績一直是中等。對這樣的鄉下學生來說,如果不是縣級重點中學
重點班的尖子生,沒考上什麼靠譜的大學自然毫不奇怪。
其實他們兩個人都收到了大學通知書,但父母多方打聽之後,得到的建議卻
都是不去。——當然,那些有知識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議他們複讀。
他們沒有複讀,因為他們知道不靠譜。當然也沒去那兩所看學費就不靠譜的
大學。除了不靠譜,還有一個只有他們自己知道的原因:他們不願意分開兩年時
間。
刻苦學習而且天賦過人的鄉下學生考上名門大學自然總是為人津津樂道,並
且廣為流傳,但也說明這樣的例子很少。大部分鄉下孩子還是會像爾童和素琴一
樣,順理成章地在中學畢業後出來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則有機會去所謂的大學
裡混幾年,再出來——也是打工。這個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爾童和素琴那
樣有了中學的學歷,只是離開學校久了,就會忘記學生時代的矜持。
這才是無數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讓他再矜持幾年也好。童童就是個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歡。素琴渾然不覺
那些人流和喧鬧,直到爾童溫柔的聲音讓她驚醒:「姐,你臉這麼紅,是不是太
熱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後,突然意識到確實渾身癢癢。而爾童的話再次
提醒著她:「……把羽絨服脫了吧,這邊都沒人穿了……出來的時候我看了天氣
預報,說這邊的氣溫有二十度呢。」
素琴這才注意到,爾童已經這麼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絕大部分人都
已經脫掉了厚衣服,或者本來就沒穿。出站口外閃動的人影當中還有些穿著單衣
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應著,先接過了爾童手中的羽絨服,細心地拈去幾根從面料
孔隙間鑽出來的白色絨毛,然後疊好。再從挎包裡拿出一隻乾淨整潔的塑膠袋,
把爾童的羽絨服裝好了,然後才脫掉了自己的羽絨服。厚重的鎧甲卸下之後,青
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發著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
著黑色的褲襪和紅色的運動鞋,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實相當土氣。而且褲襪膝蓋
處還有一塊火車上打翻的八寶粥造成的黃白汙漬,讓她修長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對高聳的乳房將薄薄的舊毛衣頂出了兩座險峻的峰巒,瞬間就吸引了不
少目光。
素琴並沒有在意這些目光。如果說不和別人去爭奪出站是爾童的驕傲,那麼
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驕傲。她只比爾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圍的同齡女孩子
中算得上鶴立雞群。從初中開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氣球一樣漲了起來,而在和爾
童偷偷做了那沒羞沒臊的事情之後,更是像要突破天際一般。
她已經習慣了這種人群中投來的驚豔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為意地伸手理了
理頭髮。在做這些動作的時候,與其說是大方,還不如說帶著一絲故意的意味,
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歡這種被注視的感覺。雖然只是個鄉下姑娘,來城裡打
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心底深處希望自己成為眾人目光的焦點。而相
比她雖然漂亮卻總是抹不去土氣的容貌,身材卻是沒有氣質這個說法的。
只有一個人的目光讓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馬上看到爾童正在盯著她的胸部,
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然後就聽到爾童低聲呢喃:「姐,怎麼好像又大了。」
素琴臉上發燙,咬著嘴唇,但還是用難以分辨的聲音嘟噥道:「還不都是你
揉的。」
「誒?」爾童仍然盯著那裡,但卻蹙起了濃黑的眉毛:「怎麼會是我。我這
幾天都沒揉。」
這壞傢夥在故意裝傻。素琴嬌嗔起來:「還說呢,從初中開始,你不是一有
機會就揉。現在揉的這麼大。」
「嘿嘿。」爾童壞笑著,眼睛裡閃閃發光:「是嘛。這樣才好看。越大越好
看。反正你是我媳婦,我喜歡就好。」說著就有些蠢蠢欲動的趨勢。
素琴趕緊略微弓腰,用一隻手掩住胸部:「不行。這裡說什麼也不行。」
爾童突然間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行。」
素琴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好。爾童說的是非常現實的問題:他們這樣的農民
工,想要私人空間實在是太難了。就算在同一家廠上班,但工廠的宿舍也不可能
讓他們做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這要在真正安定下來之後。
素琴看不得爾童垂頭喪氣的樣子,趕緊湊到他耳邊,輕聲安慰道:「童童,
過年的時候我們不是每天都做嗎,出來前兩三天更是沒日沒夜的做。你就忍一段
時間唄。」
她說的是實情。兩人在初中時代就偷吃了禁果,從那以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無論是上了高中,在家裡,還是出來打工,兩人總是一有機會就攪在一起。
他們正是體力精力最好的年紀,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紀。特別是剛剛過去的那個
春節期間,兩人真是沒日沒夜地,在爾童家裡,在素琴家裡,在鎮上的小旅館甚
至縣城的電影院裡,在山裡甚至河邊……爾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厭倦。他畢
竟只是個鄉下孩子,雖然有時候也會想著像城裡人那樣玩點浪漫,但往往畫虎不
成反類犬。他對素琴的愛,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無保留地傳達。
素琴對此,感到的只有驕傲。
兩人的父母當然都知道他們的事情。但與其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還不如說
鼓勵他們這麼做。爾童對父母來說,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爾童娘期待抱孫子,
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囑,實際更像慫恿爾童把素琴肚子搞大。爾童爹則含蓄一些,
但剛剛過去的春節裡,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時候問起爾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親。
但爾童不急,素琴也不急。兩人都還高中畢業不久,沒有自己的積蓄。雖然
爾童的父母已經用畢生積蓄蓋好了房子甚至準備好了彩禮,素琴家也準備好了她
的嫁妝,但其他開支總不能再讓爹娘出。
而且他們剛剛二十出頭,還年輕。再說了,素琴是爾童家的人這件事,附近
鄉村都清楚得很。所謂一家有女百家求,何況是素琴這麼個俊俏姑娘。但實際上
幾乎從來沒有媒人上過素琴家的門,因為那只會自討沒趣。
兩人以後會成親這事就像太陽明天會從東方升起,任何認識他們的人都不會
懷疑。畢竟,爾童從會說話開始,就姐呀姐呀地叫著素琴了。從會走路開始,就
跟著素琴到處跑了。從知道男女有別開始,就逢人宣稱要娶素琴做媳婦了……從
毛還沒長齊的時候開始,就把素琴睡了。
爾童一直很愛素琴,更尊重素琴,畢竟她雖然只大了半歲,但仍然是姐。所
以素琴那麼說了之後,他只能苦著臉,攬住素琴的肩,規規矩矩地沒有什麼過分
的舉動。
素琴知道這麼說還不夠,要給他一點希望才行。她知道怎麼給他希望,小聲
道:「總能找到機會的嘛。實在想的時候,現在開房也容易。」
爾童的眼睛總算再次開始閃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進廠,上班穩定
了再說。」
「知道,知道。」爾童咧著嘴,笑得很開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著他。這孩
子踏實本分,實在很容易滿足,除了總念叨著想做城裡人這點不切實際的念頭之
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們出去吧。」爾童是給點陽光就燦爛的傢夥,
笑嘻嘻地拉起兩人的行李箱,走向檢票口:「姐,你跟緊呀,別丟了。你要是丟
了,我還去哪找個這樣的媳婦。」
「去,我還不是你媳婦呢。要是丟了,我就嫁別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
但還是緊跟在他身後,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爾童哈哈大笑。兩個年輕人親親熱熱地走出了火車站,馬上被喧嘩的浪潮包
圍。但兩人都不是第一次出來打工,所以並不生澀。他們靈巧地躲開了圍上來的
黑車司機和小旅館的拉客婦人,正準備穿過站前廣場去公車站時,爾童突然停
住了腳步。
「……坐哪條線?631路要轉車兩次……79路貴,不過快一點……」素
琴還在念叨著公交線路的選擇,爾童卻略帶興奮地喊道:「姐,看那個。」
素琴順著爾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廣場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陽光下不
知道什麼時候擺出了一大片攤位。色彩斑斕的涼棚間可以看到一條橫幅,上面看
得到「區政府、市勞動局暨用人單位現場招聘點」這樣的標語。
「你想找新廠?」素琴有些驚訝,但也沒能挪開目光。
「去年的廠工資確實不錯。可我覺著,我們在那裡做,再做十年也就是個普
工……去看看唄,反正又沒有什麼損失。」爾童則滿臉期待:「說不定有更好的
廠。」
這傢夥又在想那不切實際的念頭了。但素琴沒有多說什麼。和爾童在一起的
時光貫穿了她幾乎全部的人生,她對他簡直比對父母更熟悉。童童雖然是個老實
本分的孩子,但這年紀的年輕人,誰骨子裡沒有一點冒險精神呢?
當然,爾童也一樣熟悉素琴,他馬上意識到素琴的擔憂,鄭重地壓低聲音:
「姐,我們就是看看。要是沒有條件特別好的,我們還是回去年的廠做。」
「嗯,我知道。」素琴其實並沒有具體擔憂什麼,只是有些沒來由地害怕改
變。既然爾童這麼說了,她也就只能讓他去看。
於是兩人就轉換了方向,徑直走向那一片攤位。他們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
民服務點」「勞動機構便民服務點」「法律諮詢處」之類的涼棚,一些穿著制服
的公務員正在裡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氣無力地回答著外鄉人的問題。
兩個年輕人懷著虔敬的心情穿過這幾個令人肅然的攤位,直到把它們拋在身
後,素琴才壓低聲音,頗有些緊張地說道:「哇,現在都這麼正規了。政府還專
門來這裡辦公。」
「嗯呐。」爾童也感歎不已:「現在我們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擔心拿不
到工資,不像我們爹娘以前……」爾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親的事情。在爾童上小
學的時候,父親有一次白乾了一年,分文都沒有拿到。他那時還小,不知道原因
和細節,只記得爹的憤怒和娘的痛哭,只記得那間廠的名字,只記得爹的怒駡:
「姓張的,你坑我們的血汗錢,不得好死。」
現在基本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機構和制服人員讓人安心。它們
就在身後,讓爾童有了底氣。他昂首挺胸地拉著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鑽進了招聘
會場。
幾排涼棚之間已經是摩肩接踵,幾乎都是像他們一樣,從千里之外趕到這座
城市打工的,剛下火車還拉著大包小包行李的農民工。素琴一邊提醒爾童小心口
袋,一邊把閃耀著廉價人造革光澤的挎包抱到胸前。但爾童卻並沒有在意這些,
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間涼棚前的招聘廣告上。
「怎麼底薪都是每小時八塊二毛二……」爾童聽見身前一位扛著紅白藍編織
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聲嘟噥著。爾童沒有出聲,但有些驕傲,因為他知道
答案。這是按照政府規定的本市最低工資,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時五天工作日計算
出來的時薪。但對打工者來說,這不重要,因為每家工廠都一樣。決定收入的,
主要是加班時間。
當然,加班資訊幾乎也千篇一律:平時加班一點五倍工資,週末加班兩倍,
法定節假日則是三倍。
每間廠都一樣,在這種地方是看不出什麼的。所以爾童並不在意這些,他重
視的是其他條件。不是恒溫車間,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夥食。他努
力地從那些招聘資訊的邊角處分辨著資訊,希望能找到對他們這樣的人來說或許
很渺茫的機會。絕大部分工廠都沒有這樣的機會,因為在這裡招聘工人的,幾乎
都只是在尋求廉價勞動力,沒考慮過他們的升遷或者發展。就連打工者自己,恐
怕也不會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時候在意這方面的條件。
但爾童卻希望能碰碰運氣。想當城裡人這件事,別人都覺得是玩笑,他其實
也是說說而已。但如果有機會呢?每次素琴叫他別胡思亂想的時候,他都會笑著
說:「夢想還是要有的,萬一實現了呢?」
所以,當爾童終於在一間涼棚前停住腳步時,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
盯著招聘資訊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們是否幻覺。
「你們這是新廠?」爾童終於鼓起勇氣,走到攤位前,有些緊張地問道。
「對對對。」折疊桌後的一位年輕人馬上站了起來,打量著爾童,滿臉都是
熱情卻難掩優越感的笑容:「老鄉要進廠啊?我們廠正在大量招人。剛建起來的
新廠房,新宿舍,環境很好。訂單多,休假少。你看看這個……」說著就向爾童
手裡塞過來一張宣傳單。
爾童掃了一眼宣傳單上那些明亮整潔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裡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沒親眼看過以前什麼都做不得數,而是轉而詢問起更關心的問題來:
「這地方離市區很遠吧……」
對方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環境很清靜。空氣好得很。」
素琴馬上在爾童身後低聲嘟噥道:「會不會太偏了。」
確實,這地址一看就是這都市邊緣的邊緣,離另一座城市的市區似乎還更近
一些。爾童有些羨慕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換
一個說法馬上就不一樣了。是大學生吧?氣質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怎麼會呢。」對方敏銳地聽到素琴的話,馬上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地
鐵七號線通車以後,離地鐵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鐘,廠門對面就是公交站……有兩
路公交過,交通很方便。廠裡每次休息日還有大巴到市區,免費來回。」
不管怎麼說得好聽,爾童也知道那裡確實是個偏遠的地方。但爾童在意的不
是這些。更何況,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對他來說在哪裡都無所謂。很快,爾童
就大致得知了這間工廠的概況。
其實幾乎所有的工廠都是大同小異,這家工廠也很平常。在這座城市,在這
個珠江三角洲,在這個幅員遼闊的國家,這樣的工廠恐怕到處都是。而絕大部分
打工者看似選擇很多,但其實沒什麼選擇。進這家廠或者進那家廠,對他們都不
會有什麼真正的影響。
就像他們的人生一樣。
但爾童最後還是遲疑著,不太自信地問出了那個自己最在意的問題:「你們
這裡寫著,有機會當技術員甚至主管什麼的……」
年輕人再次打量了爾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驚訝:「哦,老鄉有興趣?我們
這新廠區是集團為了擴大生產建起來的,缺骨幹工人,最缺技術工。基層管理人
員也不夠。進廠滿半年就可以考技術員了——你放心,一次不行還有下次,每半
年都可以考一次……老鄉看樣子上過高中?應該沒問題……我們那裡有主管只上
過職高的……」
爾童拼命聽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心跳漸漸加速了起來。去年的廠條件比這家
稍好,而且穩定,但這也意味著像他這樣的普工幾乎沒有任何機會,只能老老實
實地在流水線上幹到死。而這家新廠,才是他有機會觸摸稍微不一樣的工作和生
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嗎?」爾童雖然心動,但仍然像所有背井離鄉的人一樣謹慎。
「當然可以。」年輕人非常高興:「我們廠有大巴停在那邊,等會下午兩點
會送今天招的人去廠裡。——抱歉,要你們等一段時間了。」
爾童向著他說的方向看了一眼,並沒有看到這間工廠的大巴。他有些為難:
「兩點啊,還有三四個小時,車要走多久?……」
「啊,老鄉是怕不想做的話,會趕不回這邊吧?」年輕人自然不會讓這樣的
擔憂成為現實:「放心,就算你們最後不打算在我們廠做,也有車把你們送回這
裡來。如果實在太晚不方便的話,還可以在我們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錢。」
一直沒怎麼出聲的素琴,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爾童的想法,知道這傢夥是鐵
了心要去看看了。作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提出反對意見,而是補
充了幾個問題:「有要收錢的地方嗎?」
「要體檢。」年輕人有些為難地回答道:「三十塊錢,——不是我們收,是
醫院的收。體檢合格,做滿三個月的話,我們廠裡出這個錢,發工資的時候會一
起發還給你們。如果有什麼傳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們廠裡就
不出這錢了——兩位看樣子都健康得很,不會有問題的。除了這個以外,不收取
任何費用。」
素琴看了爾童一眼,爾童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實際上素琴也沒有意見,就
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塊錢,能做個體檢也不錯,很便宜了。他們可都是接受了新思
想的年輕人,知道身體健康和體檢的重要性。
「節假日呢?」素琴關注的問題和爾童截然不同:「怎麼休假的?」
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農民工的問答之後,連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動了。
而年輕人繼續道:「保險按勞動法交……簽正規合同……試用期一個月,不
過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樣,就是那些補助第一個月沒有……」
這間工廠確實看起來工資一般,加班時間也偏少,但額外的待遇非常不錯,
有一種正規的感覺。爾童和素琴和他們的父輩那一代打工者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
了,他們並不只會死盯著工資,而是開始重視其他待遇。最後爾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們去看看。」
「好。」年輕人非常高興,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來擔任這個職位吧?多少還
有些生澀。爾童注視著他拿出紙筆:「身份證和手機號碼給我登記一下。」
兩人很快就登記完畢。年輕人最後滿意地笑道:「行了——那就麻煩兩位老
鄉先在這附近逛逛啦?」
「行,一會兒我們過來。」爾童收好身份證,轉身看向素琴,笑道:「姐,
那我們就先去吃點東西吧。」
小倆口再次拉起行李,走向廣場出口。但是素琴遲疑幾次,終於開口問道:
「童童,你真想進這個廠啊。」
爾童停下腳步,看著素琴好看的眉毛。細細的柳眉並沒有完全舒展,完全是
主人心情的體現。爾童只好溫柔地微笑道:「姐,我覺得可以去看看。——你心
思細,是不是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那就別去了。」
素琴始終對爾童這一手沒辦法,不那麼自然地笑了起來:「沒有。看看就看
看吧。」
姐什麼都好,就是喜歡瞎擔心。爾童想。但她最終還是不會反對的。
誰叫她是姐嘛。
但正因為如此,現在為了自己小小的任性讓她擔心還是讓爾童過意不去。所
以他趕緊轉換話題:「姐,還有三四個小時,去哪呢?」
素琴轉眼看了看車站一側,小巷巷口豎著的幾家小旅館的鐘點房招牌,然後
收回目光看了爾童一眼,接著垂下眼簾,光滑的臉蛋上似乎有些泛紅,而紅潤的
唇角邊則浮現一抹羞澀的笑容:「坐了兩天火車,想不想洗個澡,睡一覺?」
爾童當然明白素琴在想什麼。但現在這時候還想著和姐做那事,也未免太自
私了。就算姐體貼自己,主動提出來,也不行。所以爾童笑著搖頭:「又不是夏
天。晚上再洗。」
素琴自然也知道爾童的體貼,甜甜地笑著:「那你說吧。」
每次最後都會變成爾童來做決定。姐真是的。爾童只好用目光在火車站廣場
周圍鱗次櫛比的建築物間搜尋起來。網吧?消磨幾個小時倒是沒問題,但要先找
地方吃飯。坐了兩三天火車,小倆口吃的都是泡面,無論如何也得吃點別的。蘭
州拉麵?爾童最早否決的就是它。沙縣小吃?那裡的東西吃多少都吃不飽。最後
爾童的目光停留在一塊舉世聞名的招牌上,眼前霎時間一亮:「姐,我們去吃那
個。」
「你又想亂花錢。那裡那麼貴。」素琴馬上明白了爾童的心思,雖然這麼說
著,卻笑得非常燦爛,好看的眉毛像柳葉般迎風招展。
「雖說貴了點,但是放心,乾淨。我們剛出來,吃壞肚子就麻煩了。」爾童
拉起行李箱便走:「我還欠你一頓呢。」
「太奢侈了。」素琴趕緊跟了上來:「再說了,去年我過生日的時候,是廠
裡天天要加班到十二點一點,沒時間去吃,又不怪你。」
「我們又不是天天吃。」爾童知道素琴已經沒意見了,只是習慣性地嘮叨而
已。但他還是盡力尋找讓她能高興起來的藉口:「今天是月半。我們也算過個元
宵節。」說著故意壓低聲音:「那裡有wifi,我們在那吃了東西,玩手機到
兩點,比找別的地方劃算吧。」
「好啦好啦,聽你的。」素琴帶著笑意的大眼睛仿佛在說著:誰叫你是我男
人呢。
於是爾童多少有些得意地笑了。很快,他們就拉著行李箱走進車站廣場對面
的麥當勞餐廳,點了兩份套餐,然後拿出各自的手機,在店員的指導下連上了w
ifi。素琴滿足地一邊喝著可樂一邊找到了湖南台的綜藝節目,而爾童則心不
在焉地啃著漢堡,開始搜索那家工廠的資訊。
第二章*工廠
01
大巴車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著風塵僕僕的外鄉人,從過道到行李架上堆積
的行李似乎比人還多。來這種市區邊緣的金屬加工廠的絕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
作為兩名女工當中那個更漂亮更年輕的,幾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帶著
小小的驕傲,就在編織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間和爾童坐在一起,緊緊地偎依著駛
向他們的未來。
「還有多遠?」第三次有人帶著重重的口音問道。那位招工的年輕人則第三
次作出一樣的回答:「快了。」
車窗外的陽光已經西斜。他們已經駛過高樓林立和車水馬龍,駛過紅綠燈和
立交橋,駛上高速路又駛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築越來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
來越雜亂無章。行進從平穩開始變得顛簸,爾童感到地勢不斷地升高。現在他們
正在一大片新綠中穿過,田地裡的農人正從一條烏黑的水溝中打起泛著白色泡沫
的水,澆在碧綠的蔬菜上,一條土狗正在他身邊奔跑。視線隨即又被林木阻擋,
幽靜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聞到花香。接著窗外再次豁然開朗,那位招工的年輕人
終於站起身來:「到了。」
順著他的視線,爾童看到前方遠處的一串小山腳下,悄然躍出的小村似乎有
一些故鄉的模樣。但他隨即意識到這不是故鄉,因為村邊有幾棟高大的建築拔地
而起,在斜陽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
爾童終於松了口氣,偷偷看了素琴一眼。還好,素琴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表
情。但當大巴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跳躍著前進,揚起漫天塵土的時候,她還是小
聲嘟噥了一句:「這路比我們村裡的也好不到哪裡去。」
「肯定馬上會修好的。」爾童笑道。路況糟糕的原因非常明顯,就在剛才短
短這片刻之間,已經有兩輛泥頭車和一輛水泥罐車轟鳴著,與大巴車擦肩而過。
「在搞建設呢。」素琴也明白這裡的狀況。因為除了前方村裡那些剛剛建好
和在建的,像魚鱗般緊密排列的高層民房,村子邊緣還能看到兩三處大型工地。
這裡應該是一個新工業區。爾童多少也聽說了一點,近年這座城市要轉型,
要把工業區從城市中心向邊緣地帶遷移的消息。
「要是我們村什麼時候能這麼發展就好了,我們就可以在家門口打工了。」
素琴羨慕地張望著越來越近的村子,輕聲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們村這樣,我們還打什麼工啊。」爾童注視著顯然不
是用來自住而是為了出租才建得那麼高的民房:「到時候我們家也可以蓋房子出
租給來打工的人。我們吃房租,做點小生意,幹什麼不比打工強。」
「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開個超市。」
爾童則搖頭:「你手藝那麼好,不開個餐館太浪費了。」
「我就會做幾個家常菜,開餐館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說著,
臉上的笑容悄然凝固。爾童心裡一陣難過,趕緊伸手,輕輕地摸了摸她的臉頰。
因為他們清楚,自己那離破敗的縣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鄉和這裡不同,永
遠不會有這樣的光景。
兩人沈默了下來。大巴車轉彎減速,駛進了一片大院。車門打開之後,招工
的年輕人疲憊但笑容滿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車吧。」
還沒有離開車門,爾童就聽見綿延不絕的,沈悶的嗡嗡聲,仿佛無數昆蟲同
時拍打著金屬的翅膀。這聲音是從廠區內那棟最大的建築中發出的,爾童覺得這
棟六層的車間大樓看起來就像是一節放大了很多倍的綠皮車廂,帶著一種目空一
切的氣勢俯視著他,讓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們魚貫離開大巴車,但還是有
一個聲音說道:「這裡太偏了。啥都沒有。我不做了。」
爾童看向身後的車廂,一位染著金髮,戴著耳環,穿著黑色帶骷髏頭的緊身
外套的年輕農民工正滿臉不高興地說道。他看起來比爾童還小,讓人懷疑他是否
滿了十八歲。
年代不同了。爾童想。新一代農民工有很多都是獨生子女,生活條件也比幾
十年前好,所以比他們的父輩挑剔得多。面前這位殺馬特貴族很顯然是必須生活
在熱鬧繁華的市區附近的。
「當然,這是雙向選擇,不會強求的。」招工的年輕人的平靜有些刻意:
「那麻煩你在這邊等等。一會兒我帶別人參觀完了,這車會送不願意留下的老鄉
回火車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帶著隨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車上
吧,——丟了我負責。」
爾童跟在他身後走向車間大樓。進門之後除了像突然揭開蓋子一樣轟響的聲
音,還有撲面而來的金屬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氣味。有人馬上咳嗽起來,還有兩三
個人停下腳步:「在這裡上班?我們不做。這味道受不了。」
招工的年輕人像是習慣了這種情況,看也不看他們一眼:「那你們也回車那
裡等吧。」
爾童沒那麼嬌氣,而且他看到車間內出來了幾個戴口罩的工人,拉著的拖車
上堆著幾乎直到天花板的貨物。這氣味可能確實對身體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沒
事了。他只是看向柳葉般的眉毛絞在一起的素琴,湊到她耳邊輕聲問道:「姐,
沒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輕輕搖頭:「哪裡有一點影響都沒有的事給我
們做。」
爾童同意她的說法。如果這麼點氣味就讓他們止步,那就不用出來打工了。
他們繼續前進,在經過車間大門內保安的桌子時,招工的年輕人從抽屜裡翻
出一個小塑膠袋,把袋子裡一顆顆亮晶晶的東西倒在手裡,轉向爾童他們:「這
就是我們工廠的產品。」
爾童注視著那些比泡開的飯粒大不了多少的,長長的金屬顆粒,不知道這些
是什麼。但招工的年輕人隨即拿出手機,指著手機側面的金屬按鍵,笑道:「就
是這個。」
原來手機按鍵單獨看是這樣的。爾童好奇地看著那些顆粒,而招工的年輕人
表情頗有些自豪:「我們廠,就是富士康這些手機代工廠的供應商。」他撥弄著
那些顆粒:「這個,是蘋果五代的邊鍵。這個是三星的……」
爾童驚訝不已,他完全沒想到,這家偏僻的工廠竟然會是這些如雷貫耳的品
牌的部件供應商。雖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國產的雜牌手機,但能近距離接觸這些
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讓他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滿足感。伴隨著年輕人的介紹,
他的思緒也天馬行空地亂竄起來。他想起在網上看到的報導,中國已經生產出世
界一半的輕工業產品。這是繼百分之五的耕地養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後的另一
個奇跡。那個奇跡是祖輩們的功績,而這個奇跡他卻是創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
員。他有些自豪,想像著有一天自己生產的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東西被裝上
手機,塞進集裝箱,漂洋過海,出現在約翰尼斯堡,斯德哥爾摩或者布宜諾斯艾
利斯的街頭,最後在一雙雙黑色或者白色,細膩或者粗糙,柔潤或者乾枯的手中
輕快地起舞。
這讓他莫名的激動。
年輕人把樣品裝好,再次走向車間內。第一層的門前站著兩名保安,手中拿
著爾童只在電視上看到過的,機場安檢時使用的探測器。年輕人站到一名保安身
前,舉起雙臂。那名保安一邊隨意地用安檢器在他身上掃了兩下,一邊看著爾童
他們笑道:「今天又只來了這麼點人啊。」
年輕人苦笑著搖頭:「過了元宵節應該好一點。——他們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聲音:「不要亂碰東西,絕對不許拍照。」
這麼嚴格的檢查當然有他的道理。爾童理解。那種小小的金屬顆粒恐怕一把
就能抓起幾百顆。而且很容易夾帶。但這次他有些失望,因為剛剛還期待著第一
次被安檢器掃描。即使他和素琴沒機會坐飛機,至少也能挨個邊。
「在這裡上班進出都要過安檢。」年輕人帶著他們走向保安身後的門,語氣
有些嚴厲:「下班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別把產品掉進自己口袋裡,不然就說不清
了。」
沒關係,這些是應該的。去年的廠裡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東西回去,從
包裝袋到電源線,從掃廁所的阿姨用的潔廁精到產品上的銅螺絲。爾童實在看不
過去,卻又無可奈何。這些東西不值錢,但剛才看到的那些手機部件,抓一把就
會給工廠帶來很大的損失。爾童一邊想,一邊進了這一層的車間。馬上,一直回
蕩在空氣中的嗡嗡聲有了細節和層次,空氣壓縮機的呲呲聲,排風扇的呼呼聲,
金屬碰撞和摩擦的聲音,氣動螺絲刀和機床主軸轉動的聲音,這些聲音似乎永遠
也不會平息,述說著這裡的緊張和繁忙。
與此同時,那股濃烈刺鼻的氣味也更重了。但年輕人在入口內一側的牆上掛
著的塑膠袋裡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發給了他們。爾童趕緊戴好,終於感覺呼吸
順暢了不少。回頭看一眼素琴,她扭結的眉毛也終於再次舒展了開來。
接著爾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車間很高,很寬,而長度更是驚人。雖然這
大白天也亮著一盞盞白色的節能燈,但灰暗的牆壁,天花板和地板,機床,以及
一樣穿著藍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線吸走了一樣,讓爾童感覺距離遙遠,
空間廣闊。站在這車間的門口,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顆塵土。
然後他們就在年輕人身後,走向正對著門的那排一眼看不到頭的機床。這些
機床外形大同小異,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機,只是沒有那麼漂亮,而是塗
著灰撲撲的防銹漆,機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門子之類的銘牌。只有一半機床有
工人操作,另一半還在沈睡。而開著的機床只有三分之一關閉著遮罩門。
這些門戶大開的機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轉的刀具,正在程式控制下切割著
模具上的金屬坯。從一個噴頭裡噴出乳白色的冷卻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觸的地
方,濺起細細的水珠,並且向遮罩門外噴吐著一股股白霧。
爾童有些吃驚。雖然他沒有開過機床,但也知道這種不關遮罩門的做法是很
危險的,因為飛濺出來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霧,還很有可能夾雜著高速飛行的金屬
碎片。這是常識。至少是農民工該有的常識。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時候,可能還
有成塊的金屬飛出來。那樣更危險。遮罩門就是為了阻擋這些危險的。爾童注視
著每一扇遮罩門上都有的鮮紅的警告:嚴禁在遮罩門未閉鎖時啟動機床。若聯動
系統故障,請立即停機檢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對這警告視而不見。他們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
帶著口罩,而且都像是當牆上「噪音有害,請戴耳塞」的標語不存在一樣。
「就是這活。」年輕人在一台機床前停下腳步,在震耳欲聾的噪音中對爾童
他們大聲喊道。爾童好奇地看著操作機床的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裝一側已經被
遮罩門中噴出的霧氣染濕,還覆蓋著一層金屬碎屑。他正熟練地一隻手從機床內
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隻手同時把準備好的未加工模具放進機床內的底臺上,
壓緊空氣閥把模具鎖死。接著拉上遮罩門,按下「開始運行」按鍵。接著工人沒
有去觀察機床的運行情況,而是拿起工作臺邊的氣動螺絲刀,扭下剛取出的,濕
淋淋的模具上那兩枚固定螺絲,把模具一分為二。最後他從公模和子模中間倒出
加工好的金屬條,把金屬條飛快地在一隻託盤內的格子上整齊的擺好,又再次把
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屬胚裝進倒空的模具,用螺絲把公模和子模鎖緊。做完
這一切之後他終於站直,打量了雲濤他們一眼,眼神疲憊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氣的時候,機床發出叮的一聲,主軸停止轉動。那位工人便
再次重複起這遍流程。這一整套複雜的動作,他只花費了兩分鐘左右。
我能做。爾童想。他仔細看了看機床的控制台,上面的單詞他甚至有小部
分還認識。他看懂了主軸轉速是每分鐘兩萬轉,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式
耗時是兩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動的,即時顯示的,刀具的XYZ座標
以及運程,看到了緊急停止鍵,看到了刀具復位鍵和微調鍵……如果技術員的工
作就是調試和維護這些機床,他有信心勝任。
年輕人再次舉步向前,爾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為一台機床更換刀具。
隔壁機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術員!技術員!我機器又報警了!」
「我就來!」那位技術員回答一聲,便把上半身探進遮罩門,同時打開主軸
讓它空轉,並仔細注視著刀具的運行。
果然是這樣。技術員就是負責這個的。爾童滿懷信心。他開始憧憬未來。他
們不知不覺間就在一樓的車間內轉了一圈,數百台機床與數百名工人都在做著一
模一樣的工作。最後他們回到門口,年輕人問道:「怎麼樣,誰有什麼問題?」
一位兩鬢斑白,神情畏縮的瘦削男子囁嚅著問道:「我沒什麼文化……這些
機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輕人笑道:「會寫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於幾知道不?認識ABCD二
十六個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連連點頭:「這些個,還能行。」
「那就行了。我們不需要操作工有什麼文化,更不需要你們自己瞭解機床。
有技術員專門負責。「年輕人輕描淡寫地揮手:」還有誰有問題?「
「這事有點不安全吧……這機器看著很容易傷人。」另一位三十來歲的健壯
男子問道,他是這批人當中唯一一個比爾童個子高了少許的。
「我們廠去年全年只發生不到十起工傷事故。」年輕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
著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磚,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麼
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針腳蜿蜒的傷口,老老實實地
點了點頭:「也是,我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
於是不再有人提出問題。年輕人又問了一遍,便帶著他們走向車間出口:
「我們去看看生活條件吧。」
生活條件其實比爾童想像的,或者說期待的還要好。明亮而乾淨的食堂,比
去年的工廠那陰暗骯髒的食堂可謂天壤之別。廠內就有醫務室和小超市,宿舍下
有籃球場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樓則可以用投影機看電影,當然螢幕很小。還
有檯球桌。至於宿舍,確實是嶄新的,還彌漫著木柴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讓爾童
滿意的,不是宿舍牆邊的高大的儲物櫃,不是風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個人就有
兩間衛生間,衛生間還安裝好了淋浴噴頭,年輕人說將會二十四小時供應熱水,
也不是通風和採光都無可挑剔的陽臺,而是每一張床位邊都有一個插座。
再也不用擔心給手機充電的問題了。去年那廠臭蟲橫行的老舊宿舍裡,可是
八個人只能公用兩個插座,還不允許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為了手機充電的事情
舍友們都會發生糾紛,三天兩頭就有人為了這事打架。後來爾童和素琴出去租房
子住了,才算是解決了這個問題。
今年爾童當然也會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現在。在這之前還是要在宿舍
住一段時間的。如果不是因為有素琴,爾童簡直覺得這裡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們天黑之後最後一次在大巴車邊集合時,只有一個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輕人讓他們考慮商量的時候,爾童幾乎整個人都在發光:「姐,在這做
段時間試試吧?我覺得那技術員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當質檢,總比在流水線上
強!好不好?姐?」
02
素琴定定地看著他,良久之後,才輕輕歎了口氣:「童童,我們是農村人,
應該腳踏實地,別去想那些有的沒的……當城裡人,哪是那麼容易的。新聞上不
是有專家說了嗎,我們這些人就不該當城裡人。還有很多城裡人不是現在流行什
麼回歸自然過農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爾童想。那些所謂的專家歧視農村人的言論他也聽過,他只
能說這種人也能當專家簡直是笑話。至於所謂的回歸自然什麼的,他只想問問那
些吃飽了沒事幹的城裡人,願不願意互相交換生活,願不願意過離最近的醫院二
十公里山路,一個星期才能趕集一次買東西,小孩上學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
中翻越三座山頭的生活。
如果有人願意和爾童交換,爾童謝天謝地。
爾童只想出門就可以坐車,走幾步就有學校和醫院,隨時可以買到任何東西
的超市,還有整夜不滅的燈火。他做夢都想住在城裡,當城裡人。
但他當然不會和素琴爭辯,而是深深吸了口氣,抬起雙手搭在素琴圓潤的肩
頭上,看著她好看卻滿是擔心和疑惑的眼睛,認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實
過嗎?就是現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這些,這家廠也不錯,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當技術員的機會,幹嘛不試試。我知道當了技術員也離城
裡人差的遠,但是總比普工強,對唄。你就不想我出息一點,想我像爹他們那樣
在流水線上幹一輩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來。爾童趁熱打鐵:「我總得出息一點,最少將來要當個
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會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動:「就你還想當主管呢。那些
主管都是大學生。」
爾童嘿嘿笑了起來,正想再哄她幾句,素琴卻收斂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認真
地看著他,輕聲道:「童童,這家廠雖說不是特別理想,但應該也是個能踏實幹
活的廠,沒什麼麽蛾子。你想著有出息,要當技術員,姐心裡當然高興。高興得
不得了。」她把爾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擔心,你總想當城
裡人想太多,會忘了我們的本分,不肯踏踏實實地打工,最後變得東方叔和美珍
姐他們一樣。」
爾童吃了一驚。沒想到素琴竟會擔心這種問題。他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想法,
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只好先問道:「東方叔是去年槍斃的吧。美珍姐,她又是
怎麼回事。」
素琴搖搖頭,表情有些悲傷,片刻之後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總說要做
城裡人。前年就不肯再進廠打工。去年過年的時候,聽說得了愛滋病,活不了幾
年了。」
爾童一時無言。沈默一陣之後,抬起另一隻手捧著素琴的臉頰,一字一句地
回答道:「不會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裡人,我也是踏踏實實打工,一步
一個腳印地爬進城裡。我知道我們這樣的人機會小的可憐,做不了也沒什麼抱怨
的,不會去胡作非為。就是我還年輕,現在總該試試,老了才不後悔。」
「嗯。」素琴總算微笑起來,看著爾童輕輕點頭:「我信你,童童。」
於是爾童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拉著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輕人面前,一起回
答道:「我們在這裡做。」
「好。」年輕人非常高興:「那你們填一下這個表,準備面試,體檢。體檢
完了分宿舍……」
當一切辦理完畢之後,天色已經全黑。爾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樓下,然
後拉著行李箱走進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帶著他來到一間宿舍門口:「你自己挑
張床吧。」
門打開的一瞬間爾童就聽到小蘋果的歌聲,接著他目光一掃,看到這宿舍還
剩三張上鋪空著,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會住太久,爾童也不挑剔。交了十
塊錢押金拿到鑰匙之後,宿管便離開了。爾童則拉著行李箱,走進這間他將要暫
住的地方。
雖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門在外,還是要和舍友搞好關係才行。爾童放下行李
箱,沒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捨不得抽的那包好煙,走向右手邊的下鋪上坐著
的那位頭髮花白,顴骨和鼻尖通紅,正捧著一瓶白酒邊喝邊打量爾童的老工人,
笑著遞出一支煙:「大叔,好酒興啊。」
老工人慢條斯理地點點頭,接過煙夾在耳朵上,向爾童遞來酒瓶:「老鄉來
一口?」
爾童趕緊笑著擺手:「哎呀,我年紀輕,喝不了這個。」
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點了點頭,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動拉話道:「小老
鄉哪裡的啊。」
隨意淺談幾句之後,爾童轉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間那張公用桌子上,正拿著
紙筆專心研究著什麼,一直沒有抬頭的黑瘦工人,一樣遞出香煙:「我新來的,
老鄉請多關照。」
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不肯抬頭。爾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紙,
卻見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馬1猴3之類的字樣。他明白過來,笑道:「老鄉
研究六合彩呢。」
對方總算抬起頭來,爾童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歲到五十歲都有可
能,非常邋遢,頭髮蓬亂,發根裡還有金屬碎屑,衣服也骯髒無比,似乎一個星
期沒有洗澡也沒有換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臉上帶著興奮,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樣
的高度近視眼鏡鏡片後閃閃發光:「老鄉也買這個啊?」
爾童搖頭,隨口敷衍道:「我年紀輕,不敢玩。玩這個要被爹罵的。」
對方頓時意興闌珊,再次垂下了頭。爾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
「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塊。」對方渾濁的眼睛閃耀著希冀的光彩:「我有個老
鄉的內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獎。等我中了,也在城裡買車買房,當城裡人。」
「大哥你這麼專心研究,肯定也會中。」爾童不忍心打破這份希冀。
「哈哈,這都是看運氣,看運氣了。」對方總算主動和爾童談了兩句,然後
又再次撲在六合彩上面。爾童也知道他現在肯定心裡只有這個,於是悄然退開,
走向最後一張上鋪上躺著的工友。
小蘋果的歌聲就是他枕邊的手機放出來的,雖然歌聲響亮,但爾童正想遞出
香煙時,發現他已經睡著了,於是趕緊吞回打招呼的話。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
對方一眼,發現這人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側臉白淨而細嫩得像女孩子,與其說帥
氣還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臉色有些發虛的感覺,還有很嚴重的黑眼圈。於是
爾童不打擾他,轉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張床邊,開始收拾起來。
除了小蘋果的歌聲,宿舍內再無其他聲音。爾童輕手輕腳地整理好自己的床
和儲物櫃,拿出換洗衣服便走進衛生間。當他洗完澡洗過衣服回到宿舍時,卻看
到那位睡覺的工友已經爬了起來,正對著鏡子仔細梳理頭髮,還噴了髮膠,身上
也換了一套相當高檔的休閒西裝,實在稱得上一表人才。
爾童趕緊上前打了個招呼。他答應一聲便跳下床,對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來了。」
「這次又是哪個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擔憂的神色。
那傢夥滿臉得意:「田記士多的老闆娘。」
「你娃娃真是什麼歪瓜裂棗都吃的下。」老工人歎氣:「你年輕又俊,好好
談個對象,這廠裡姑娘不是隨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個肥婆夠當你娘
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傢夥走向門口:「小姑娘沒味兒。這些婦女要
麼沒老公,要麼老公都不在身邊的,饑渴得很。浪起來夠勁。再說了,」他的臉
色突然專注起來:「這也是城邊上,她們可都算是城裡人。我要是能勾上一個,
說不定也能一下子當上城裡人。」
老工人無奈揮手:「別說叔沒勸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還想什麼別的。
你娃娃這麼下去,終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好啦李叔,沒事。」那傢夥說著就拉開房門。正好遇到兩個年輕工友正打
算開門,看樣子就是最後兩張床的主人。打了聲招呼之後,他們便一邊進門,一
邊吵架:「剛才叫你打團,你非得自己去送人頭。你會不會玩?」
「你說我?不是你上單崩了,我們能輸?」
兩人都像爾童差不多年紀,看來是老鄉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時卻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帶你,我就是你孫子。」
「操你媽,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孫子?你各應誰呢。」
在這種情況下爾童也不便再和他們說話,低聲和那位老工友打了個招呼,便
走出房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