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冷香魂(1)
青溟山歸雲池中最後一朵紅蓮凋謝的時候,青州地界正值銀絮飛天,瓊瑤匝
地。
說來也怪,這場雪下了數天卻還未有一絲要停歇的跡象,臨遠城郊野四下此
時已成了白茫茫一片,連帶著那些凍木枯草,一時間似乎都融進了大地的白幕中。
這風雪不息,以致青州往南而去的官道上空空蕩蕩的,只有自北而來的一騎
黑影從紛揚的雪花間穿過,似乎絲毫不懼這凜冬的阻隔。
黑色駿馬迅疾如風,揚起的馬蹄飛快地踏過厚厚的積雪,道路上層的浮雪於
瞬間飛濺開來,宛如白梅散落一般飄零在冷濁的空氣中,又在一轉眼間被北風卷
起,消失不見。
在這駿馬一閃而過的瞬間,能看到那騎馬之人卻是個衣著黑袍的青澀少年,
他手裡緊握著韁繩,胸前護著一件鼓鼓囊囊的青布包袱,目光清冽地望著前方。
天寒地凍,也不知這少年是為何事冒雪趕路,那雪花在他衣袍上落了厚厚一
層,黑色衣服到像是有一半成了白色,他那一張清秀的臉此刻也被凍得鐵青無比,
細薄的嘴唇更是沒有一絲血色,可這少年卻神情堅毅無比,如同不願服輸的鬥士
一般。
黑色駿馬速度極快,不過數刻間便已跑出十幾裡地,帶著少年來到一處村落
的田野間。
或許是有些疲乏的緣故,少年將手中的韁繩放鬆,把馬速緩了下來。
此時已是黃昏,天間冷灰色的雲層仍未散去,凡所觸目之處皆是蒼涼所在,
那雪花依舊綿綿不絕地從天飄落,不知要下到何時才肯甘休,讓人不由得心生茫
然之感。
少年從早間行到現在已是人困馬乏,此刻他禦馬緩緩走著,眼睛卻在環顧著
四周,期望能找處地方歇息一下。
未想剛走了約摸一炷香的時間,路兩旁農田將盡,少年突然瞥見前方數百步
外有杆迎風飄舞的一面大旗,上書『止遠客棧』四字,他心中一動,忙策馬過去。
待到少年來到客棧門前,天色已經完全暗淡下來,四下一切都有些看不分明,
少年湊近這客棧一看,卻見這院門未關,屋裡還透著一絲光亮,便翻身下馬,然
後將馬牽到馬棚內系緊韁繩,又將懷中的包裹小心地背在身後,隨後徑直地推開
客棧陳舊的木門。
那木門吱呀一聲剛被打開,一股酒香便撲鼻而來,少年直目望去,只見這屋
內正中擺著一口熊熊燒著的火爐,把這屋內氣溫烘的頗為宜人,而兩個粗壯漢子
和一個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此刻正圍坐在火爐邊喝酒閒聊,三人見有人推門進屋,
目光齊刷刷的向門口望來。
屋內這三人只覺帶著一股極冷的氣息撲面而來,隨後一位元劍眉星目的俊秀
少年從門外肆虐的風雪間朗步而入,三人驚詫之下細細一看,只見那少年約莫十
七八歲,全身黑衣,背著一個青布包袱,手中按著一把造型精緻的佩劍,他面色
如寒霜,似乎比這風雪還要冷。
那矮胖男子最先反應過來,看他模樣應是客棧掌櫃,穿著紫繡棉袍,臉上肥
肉縱橫,見少年進屋,男子先是面露驚意站起身道:「未想如此天氣還有貴客登
門,客官快請入座。」隨後轉身對身側倆漢子道:「二牛,阿福,你倆且去備著
熱菜去。」
這黑衣少年顯有些清冷,只道謝一聲便走到爐火旁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解下
腰間的佩劍啪的一聲放到桌子上。
許是掌櫃的矮胖男子緊接著搖搖晃晃地走到少年身側,笑著開口道:「在下
李秋鶴,是這客棧掌櫃,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還有酒嗎?」
少年卻並沒有答他話,只是將清冷的目光轉向他的臉,語氣淡淡的問道。
「有的有的,雖不是什麼好酒,想來也能解些寒意。」
李秋鶴快步走到另一側的桌上,拿起一壺酒遞給少年。
「這少年倒是有些冷傲啊!」
李秋鶴暗自腹誹,細狹的眼睛上下打量著這少年,這時他突然發現少年身穿
的黑色衣服竟是一件狐裘製成的大衣,黑狐乃是極為稀有之物,要製成這樣一件
大衣怕是要費不少銀子。
這少年來頭不小,李秋鶴心中暗暗想道。
少年接過酒壺便仰頭喝了一大口,隨後抹了抹嘴,爐火光下,能見他臉上鐵
青之色梢退,湧出一抹紅暈來。
「我叫林慕。」少年這時答道。
「原來是林公子。」侍立在一旁的李秋鶴笑著點點頭。
他很想探下這少年的底細,於是語氣帶著絲疑惑道:「外頭這天氣我在青州
十幾年也從未見過,小店已數日無客登門了,不知林公子是從何處而來?」
那名為林慕的少年伸手又拿起酒壺舉到唇邊,仰頭又喝了一大口,聽到李秋
鶴此言,他微微皺眉,語氣變得冷冷道:「來路去途何必問,我明早便會離去,
青州地界,或許永不會再來了。」
這少年有些拒人於千里之外,李秋鶴只得尷尬一笑:「是在下唐突了!」
說完,便要轉身離開,可他目光一轉,卻瞥見少年背著青布包袱裡頭鼓鼓囊
囊的,不知裝的何物。
「此人這模樣,必是某個大門派或世家的弟子,包袱裡頭恐怕不是俗物。」
李秋鶴移身坐到火爐另一側,借著火光的掩護眼睛直直地盯著那少年,他注
意到,這少年似乎對包袱極為重視,每飲一口酒都會用手觸一下包著那包袱的青
布。
「肯定是什麼好東西。」此刻他心裡已經幾乎確認無疑了,這些世家子弟對
一般的金銀財寶都不大放在心上,只有那些極貴重的寶物和極稀有的武功秘笈他
們才會如此看重,若如此說來那裡恐怕是…
李秋鶴心臟突突地跳了兩下,突兀的地起了絲邪念,這風雪如此大,若是做
了這人,又有誰會知曉呢?
李秋鶴覺得自己的頭腦開始有些發熱,其實他本就不是個安分的生意人,早
年間在南地江湖中也算頗有些惡名,只是得罪了太多仇家後不得不隱姓埋名北赴
青州地界,為了糊口在這臨遠城郊野開了家客棧,平日裡照常接客待客和一般客
棧無異,可遇到天時不好,而又有孤客上門,幹起謀財害命的勾當便再正常不過,
這些年來他做案不少,害了不少人命,可他生來謹慎,行事手段又乾淨俐落,以
至於竟一直平安無事。
若放在平日裡,這種一看就有來頭又有武功傍身的子弟,他是萬不敢招惹的,
害怕一不小心惹禍上身,弄個人財兩失,可今天…
這場幾乎傾盡寰宇的雪,不就是天意嗎?
半晌,他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藉口去催下飯菜,閃身往後廚而去。
「哼,這酒比之自家的冰玉釀,差的可不是一點半點。」
林慕還不知那李秋鶴只瞄了他幾眼便起了謀財害命的心思,他喝完壺中最後
一口酒,忍不住埋怨道:「青州青州,真乃傷心之地,連酒都這麼無味。」
他像是有些醉了,儘管這酒並不美味,可功效卻和世間最好的美酒一般無二,
依然能讓喝的人醉去。
迷離間,一些破碎的畫面開始在他眼前不斷閃回,有持劍而立的青年,有宛
如碎葉一般的劍光,有高大的朱牆石獅,最後則是一道漫天的白光,那白光過後,
無數赤紅的血湧滿了他的腦海。
啪嗒,爐內的木柴將要燃盡了,火光突兀地跳躍了一下,隨後變得微弱起來,
連帶著屋內也開始變得有些陰暗。
林慕仰頭靠在椅子上,青布包袱被他放在了腰間,他眼睛閉著,一動也不動,
像是一棟雕像般。
他心裡在想,這世間的道理也太過迂腐了,譬如臥薪嚐膽與苟且偷生,在未
成功之前,難道就一定要用苟且偷生來表示嗎?他實在不願那四個字從她口中念
出。
半柱香後,李掌櫃推開後廚的門,端著飯菜走了過來。
剛剛在後廚,他已經在飯菜中下了一副失魂散,此刻見林慕閉著眼, 他心
中竊笑,小心地將酒菜擺到桌子上,然後清了清嗓子道:「林公子,飯菜來了,
若還有什麼吩咐儘管說,在下定會讓您滿意。」
林慕卻連眼都沒睜一下,只嗯了一聲,俊朗的臉上淡漠無比。
李秋鶴擺放完飯菜後轉過身無聲一笑,走到爐火旁,悄悄的從袖間摸出一個
黑色塊狀的物體,微不可查地扔進了爐火中,隨後他走到數尺外的櫃檯間坐下,
將一坨厚厚的身影隱藏在一片陰暗之中。
畢竟一天未進食了,這飯菜的香味還是頗為誘人的,林慕拿起筷子就著米飯
吃了幾口,覺得勉強可以下嚥。
他正想飽食一番,可這時,空氣中卻有一股濃烈的香味撲鼻而來,這香味仿
佛帶著不可抗拒的催眠咒術,林慕只感到天旋地轉,頭腦變得無比渾沈。
他情知可能是這李秋鶴搞的鬼,剛要伸手拿起桌上的劍,意識卻已無法控制
的陷入到無盡的黑暗中去了。
坐于櫃檯的李掌櫃見林慕哐當一聲倒在地上,冷笑著起身,嘴上啐道:「催
神香加失魂散,任你武功再高也要倒。」
「哈哈,這少年還是太嫩,老大治他還不是輕而易舉”那倆青年漢子從後門
依次走出,笑容滿面迫不及待的向林慕倒下的位置走去。
李秋鶴早就惦念著林慕身背的那厚厚的青布包袱,搶先邁著大步上前,一把
從癱軟在地的林慕身上扯下包袱,急切的想要看看裡面是什麼東西。
他伸手一摸之下,只覺得這包袱裡似乎是個圓滾滾的東西,卻辨不分明,於
是便將包袱放到木桌上,用力的撕開青布,然而眼前的一幕讓他頓時傻了眼。
從包袱內顯現出的卻是一個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的頭顱,斷於脖下約半尺處,
露出森然的白骨和血管,看這傷口,應是被人用極鋒利的兵刃斬斷的,因為這斷
裂處實在是太過平滑,簡直像是刀切豆腐般。
許是氣溫極冷的緣故,這頭顱不知斷掉了幾時,可一張臉卻還未腐爛,那黑
幽幽的眼珠此時正朝上直直地盯著他們。
「嗨,晦氣。」略矮的青年漢子眼見此幕,不悅地叫道。
「好快的一劍。」那高一點的漢子卻望著頭顱斷頸處點頭稱讚道,似乎對那
處傷口頗有興趣,「能使出此劍的人必是武功臻至化境之人。」
李秋鶴瞅了高個漢子一眼,嘿嘿笑了一聲“你倒是有些眼力勁。」
他又伸手在這包袱內探了探,卻發現除了人頭外別無他物,於是一張臉瞬間
變的鐵青無比,嘴裡叫駡道,「我還以為這小畜生帶著什麼東西,護得跟寶貝似
的,媽的今天打了眼。」
他萬萬沒想到,被少年視若珍寶的包袱裡竟只是個人頭。
「這是那位王爺皇子的頭顱不成?」他抓起頭顱的後發提到眼前,卻發現這
人面容平平無奇,不說王爺皇孫,與田間農夫一般無二。
一怒之下,他一揮手把那頭顱扔進熊熊燒著的火爐中,那頭顱瞬間被一圈火
光所掩埋,火焰翻騰起來,不一會,爐中傳出一股焦肉的味道。
突然間,他像是轉念想到了什麼,對那略矮的漢子道:「二牛,你去看看那
小子身上有沒有別的什麼東西。」
被喚作二牛的漢子聽令走了過去,在林慕衣間四處搜尋,然而將全身搜了個
遍,卻只找到十幾兩銀子和一把護身的匕首,還有一封被印泥封著的信件。
李秋鶴見只有這寥寥幾件東西,心裡已是恨極,他平素最為貪婪,為此事可
以說是無惡不作,現下撲了個空,心中郁氣難平,於是倆漢子道:「阿福,二牛,
把這人丟地室裡去,明天起早我要好好審審這小子。」
當初下藥之時,為了保險起見,李秋鶴先在飯菜中放上失魂散,又在爐中用
上催神香,這倆者雖都有催眠之用,可效力太慢,不過若是兩者一起用,便是連
公牛也要在片刻倒下,也因此藥效極長,怕是沒有五六個時辰林慕難以醒來。
那阿福應了一聲,咬牙恨恨道:「這小子身上的狐裘比帶著的東西還值錢,
老子還是第一次見。」
李秋鶴則哼了一聲:「你少打那狐裘的注意,這種東西可是致命的線索,把
那衣服扒了藏起來,待到雪消了到蒼州地界賣了。」
「還是老大你想的周到。」福本想私下扒了這狐裘自己用,卻沒想到李秋鶴
考慮的這麼細,心裡著實有些嘆服,他又往身側一瞥,卻見那二牛還在拿著從林
慕身上搜出的東西楞在原地,於是不悅道:「你這傻子還不來幫忙?」
二牛聽言,放下手上的東西走到林慕身前,倆人合力架著林慕的身體消失在
一片黑暗中。
……
漆黑地室中,林慕像是在黑暗中過了許久,又像是只過了一瞬間。突然,在
極盡黑暗的深處,一道宛如脆鈴般的聲音柔柔響起,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帶著
孩童般的天真爛漫,讓人一聽之下心就軟了幾分。
「慕哥哥,你快起來啊,教教我這套劍法…」
「慕哥哥,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煙花…」
「慕哥哥,你別讓爹去青州好嗎?」
……
他仿佛能看見那明麗耀人宛如春天暖風一般的少女就在他面前輕啟朱唇。
「阿繡,你…」
然而意識湧回腦海,他睜眼只見到眼前還是漆黑一片。
「這是哪?」他疑惑,伸手往四周探去,卻只摸到濕漉漉的地面和幾個泥塊。
「像是在某個地室之內,可自己……」
他忽然想起來了,自己之所以失去意識,是因被那李秋鶴用迷香迷倒的緣故。
「沒想到我堂堂諭劍閣少主在這陰溝裡翻了船,真是可恨可笑。」林慕暗咬
銀牙恨恨道,他向來也算謹慎,可是當時因飲酒之故有些微醺,一不小心竟著了
道,此時清醒過來,心中不免又悔又恨,李秋鶴那肥膩的笑臉此時又突然閃到了
他腦海中,直讓林慕恨不得立刻便用劍將那李秋鶴碎屍萬段。
「不過還好那賊人沒下殺手,否則…」他忽然又想起了阿繡,自己若是被那
賊人殺了,怕是再也見不到她了吧,那個永遠綻放燦爛笑容的清麗少女,自己心
底的唯一光明。
可是,就算自己沒死,又該怎麼去面對她呢?
林慕搖了搖頭,不想去思考那些令人生煩的問題,他扶著牆壁想要站起身,
卻發現那迷藥的藥勁並未完全散去,自己雖然意識清醒了,全身依舊綿軟無力。
「該死!」暗罵一聲,他只能沿著牆壁往前匍匐爬著,期待能找到這地室的
出口,然而剛爬出幾丈遠,他突然聽見黑暗中傳來一道男人的喘息之聲。
他立刻停下挪動的身體,張耳細聽,確認了這不是幻聽,而是真實的聲音。
那是帶著某種迫切情感的喘息聲,就像發情的公狗在母狗身上抽插時發出的
聲音。
這喘息聲離自己並不遠,可林慕四下望去,四周皆是沈沈的黑暗,這聲音是
從何而來呢?
正疑惑間,那喘息聲突然增大了不少,其中竟還夾雜著一道極細的女聲闖進
林慕的耳膜,而這一聲說是喘息,倒不如說,是一聲呻吟。
林慕抬起頭,剛剛那一聲已經讓他確定,聲音的來源是在頭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