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贾雨村醒悟覺迷渡
甄士隱詳說芙蓉城
話說那空空道人,自從在悼紅軒中將抄錄的《石頭記》付與曹雪芹刪改傳世之后,就風聞得果然是掷地金聲,洛陽紙貴。
空空道人心下甚喜,以為不負我抄錄了這段奇文,有功于世,诚非浅鮮。那里知道過了幾時,忽然聽見又有《后紅樓夢》及《绮樓重夢》、《續紅樓夢》、《紅樓復夢》四種新書出來。空空道人不覺大驚,便急急索觀了一遍。那里還是《石頭記》口吻,其間纰缪百出,怪诞不經。惟有秦雪塢《續紅樓夢》稍可入目,然又人鬼淆混,情理不合,終非《石頭記》的原本。而且四種所說不同,各執一見。難道是我當日所抄的尚有遺漏之處麼?因復又走到青埂峰前將那塊補天未用之石重新細細的再看了一遍,見上面字跡依然如舊,與兩番抄錄的全然一字不讹。
空空道人道:“我抄錄的奇文,不過如此而已,怎麼又添出這些混話來,是什麼道理呢?”因將那塊石頭再三撫摩著,心內思索沉吟之間,不覺將那塊石頭翻轉了過來,忽然看見那石頭底下尚有一段字跡,卻是當日未曾抄錄過的。空空道人喜得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原來這底下還有這些奇文呢麼!”
因低頭拭目,細細的看去,據那石頭底下歷歷的書雲:當日贾雨村在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一覺睡醒,睁眼看時,只見甄士隱尚在那邊蒲團上面打坐,便連忙站起身來,向前倒身下拜道:“弟子自蒙老仙長恩贈以來,嘗遍了紅塵甘苦,歷盡了宦海風波。如今就像那盧生夢醒,只求老仙長收錄門牆,弟子就始終感德不朽了。”甄士隱便笑著拉他起來,說道:“老先生,你我故交何必如此。我方才不說一念之間塵凡頓易麼!”贾雨村道:“弟子自那日火焚草亭之時,不能醒悟,所謂下愚不移,以致才有今日,此刻想起當初真是不堪回首。多蒙老仙長不棄庸愚,兩番指教,弟子敢不從今斬斷塵缘,一心無掛碍乎!”甄士隱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可記得我從前說過:‘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你我至交,不必拘于形跡,以后萬萬不可如此稱呼。”贾雨村道:“從前之富貴利達,皆賴恩師之扶助;此日之勘破浮生,又荷恩師之指教。是恩師之于弟子,所謂起死人而骨肉之者也。刻骨铭心方且不朽,若再稱謂不分,則尊卑莫辨,弟子于心何安呢?”甄士隱道:“世人之拘執者即不能神化,然則贾兄仍是富貴利達中人,不能作方外之游者也。小弟就請從此辭矣。”說著,便站起身來要走。贾雨村便忙道:“甄兄何出此言,小弟一概遵命。何當小弟現視富貴已如浮雲,回想草亭之會,真正所謂:‘一誤豈容再誤’的了,如今情願跟隨甄兄,海角天涯雲游方外,早早跳出塵寰,不作那門外漢就萬幸矣。”甄士隱點頭道:“如此方是道理。然而此處不便久留,我今兒且與贾兄先到大荒山一游,還要與那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去說話呢。我們就早些趁此同行罷。”於是,各帶了些包裹,撇下草庵,離了急流津覺迷渡口,望大荒山無稽崖而來。
二人信步而行,一路上贾雨村問道:“甄兄前雲接引令愛,未知可曾見否?其中原委請道其詳。”甄士隱道:“小女英蓮五歲丢失。贾兄初任之時,曾經判斷令歸薛姓,改名香菱,適當産難完結,所以接引他去的。如今已送入太虚幻境之內矣。”
贾雨村道:“前聞太虚幻境之名,又有仙草通靈之說,竟使人茫然不解,要請教到底是何處何物呢?”甄士隱道“太虚幻境即是真如福地,又名離恨天,又名芙蓉城。”贾雨村道:“此地現在何所呢?”甄士隱道:“此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
當日白樂天《長恨歌》雲:‘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虚無飄渺間。樓閣玲珑五雲起,其中绰約多仙子’,就是這個地方,又名為芙蓉城。那東坡有诗雲:‘芙蓉城中花冥冥,誰其主者石與動,也就是這個地方。此處有一绛珠仙草,原生于靈河岸三生石畔,因雨露愆期,漸就蔫萎。曾有個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燒灌他,他受了日月的精華,秉了山川的靈氣,故能脫化為人,就感激神瑛侍者浇灌之恩,願以他一生的眼淚酬德。此時亦已缘盡歸入太虚。此人即林黛玉,還是贾兄當日的女學生呢!”
雨村道:“林黛玉自他父親林如海亡后,他便在外祖母家贾府居住未回,如今也不過十六七歲罷了。那贾寶玉不是他表兄麼?”士隱道:“贾寶玉就是神瑛侍者,侍者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補天所剩下來未用的一塊顽石,在青埂峰下多年。他因為是女娲氏煉過的,故能通靈,化為神瑛侍者,因與绛珠草有一段情缘,故投胎衔玉而生,名為寶玉。那寶玉的前身,神瑛侍者的后身,又為石曼卿,乃是芙蓉城主,所謂‘石與丁者’,此也。那‘動乃是丁度,丁度的后身乃是柳湘蓮。所以現今贾寶玉與柳湘蓮俱在大荒山中。故此我今日還要到彼處去會會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好指引他們歸還芙蓉城去,以稍結太虚幻境之缘。況且太虚幻境中已經有十二钗之數了。”
贾雨村道:“何為十二钗?”甄士隱道:“幻境中‘金陵十二钗’有正册,有副册,有又副册。那正册中十二钗乃是薛寶钗、林黛玉、史湘雲、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邢岫煙、李纨、李紋、李绮、王熙鳳、薛寶琴也。如今幻境中正副册錯雜其人,亦已有了十二钗之數,乃是秦可卿、林黛玉、贾迎春、王熙鳳、甄香菱、妙玉、尤二姐、尤三姐、鸳鸯、晴雯、金钏、瑞珠也。”
贾雨村道:“如此說來,那寶玉與黛玉已成了姻缘了麼?
“甄士隱搖頭道:“彼此俱有此心而不能成就,所謂以眼淚償還者,此也。一則飲恨而亡,一則悔悟為僧。當其兩相愛慕,又為中表至戚,髫年常共起居,此天生之姻缘,不問而可知矣。
誰知竟不能如意,正所謂混沌留余,人生缺陷。豈不聞‘有缘千里能相會,無缘對面不相逢’。寶玉、黛玉只有情缘而無姻缘者,皆因造化弄人,故爾分定如此。”贾雨村道:“既然兩相愛慕,常共起居,則兒女私情在所不免的了。”甄士隱道:“不然,贾寶玉雖名為淫人,乃意淫也。若果有傷風化,又安得復入太虚幻境為芙蓉城主呢?且其平日最所親狎者莫若其婢晴雯,亦只徒有虚名,全無私情之實事,則又何況于林黛玉乎?”
贾雨村道:“我少時讀書,見有諸女禦迎芙蓉城主之事,又有王迥子高與仙女周瑶英游芙蓉城之事,只道是文人寓意之說,原來竟真有此境。將來仰仗甄兄挈弟到彼一游,庶不枉人生一世。”甄士隱笑道:“那幻境中尚有一位警幻仙姑總理其事,其妹名唤兼美的,就是芙蓉城女子所謂名為芳卿者是也。
贾寶玉既是貴族,林黛玉又是貴門生,贾兄到彼非他人可比。
他們自然要盡地主之谊,勢必留連作十日之飲。但鬚要等待寶玉歸還之后,我們再去不遲。此時先要到大荒山去要緊。”贾雨村連連點頭稱是。於是,二人望著大荒山無稽崖而去,暫且按下不題。
卻說林黛玉自那日死后,一點靈魂離了大觀園瀟湘館,悠悠蕩蕩,忽然聽見迎面似有鼓樂之聲。睁眼看時,只見繡幢翠蓋飄揚而來,又有女童數輩上前口稱:“迎接瀟湘妃子。”黛玉忽覺身坐轎中,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華冠繡服並非家常打扮,心下正在驚疑不定。少顷,忽進一垂花門,只見兩旁游廊、層欄、曲榭。下了轎時,又有許多仙女攙入正房中坐下,兩旁十數個仙女上來参見磕頭。黛玉立起身來看時,內中卻有兩個人甚是面熟,只是一時又想不起他是誰來,因問道:“你們兩個叫什麼名字?”那二人回道:“我是晴雯,我是金钏,怎麼姑娘倒忘記了我們,都認不得了麼?”因一齊說道:“請姑娘安。
“便重新要跪下去,黛玉忙拉起兩人道:“我說怎麼這麼面熟呢,原來是晴雯姐姐、金钏姐姐喲!你們怎麼得在一塊兒的,都來了好些時了麼?”晴雯道:“金钏兒來的早些。這里頭一個是東府里小蓉大奶奶,后來就是瑞珠兒、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元妃娘娘,他們通在這里。小蓉大奶奶、瑞珠兒在一處住,尤二姑娘、尤三姑娘在一處住,元妃娘娘在一處祝我們兩個是這里服侍姑娘的,這里叫绛珠宮,姑娘原是瀟湘妃子,绛珠宮的主人。”黛玉道:“這會子我心里越發糊塗了,這里可是陰間不是?”晴雯道:“我初來也不知道什麼,過了些時才明白了。這里叫做太虚幻境,有個警幻仙姑總理這里的事,說我們都是這里册子上有名的人,故此歸根兒都要到這兒來的。總算是仙境的地方兒就是了。姑娘明兒少不得要到警幻仙姑那里去的,再細問他一問就知道了。這會子我們講的也不能十分清楚。”黛玉點頭道:“據你們這麼說起來,這里還有這麼些人,明兒自然要到各處去走走,請安問好也少不了的。但是今兒初到,這會子我實在乏了,天也晚了,早些躺躺兒歇息歇息罷。
“於是晴雯、金钏服侍黛玉睡下,便也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梳洗已畢,黛玉便叫晴雯引他到警幻仙姑處去。晴雯便與金钏同眾仙女圍隨著黛玉,步行前去,向東轉北,不多一時,早到了警幻仙姑門首。進得宮門,早見警幻仙姑帶領著痴夢仙姑、鐘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一群仙子迎接出來。黛玉連忙上前施禮道:“弟子下界凡愚,深閨弱質,偶因一念痴情,遂爾頓捐身命。仰求仙姑指示迷途,三生有幸。”警幻連忙携手相攙,笑道:“賢妹不必過谦,你我原系姊妹,因你有一段因缘,故爾谪降塵寰,了此宿債。今日缘滿歸來,且請坐下,等我慢慢兒的告訴你便明白了。”
於是,步入正房賓東主西一齊坐定,仙女獻上茶來。茶罷,黛玉欠身問道:“適蒙仙姑慨允賜教,請指迷津以開茅塞,不勝欣幸。”警幻笑道:“說來話長,此地名為離恨天、灌愁海、放春山、遣香洞,又名為太虚幻境,又名為芙蓉城。這贾寶玉的前身乃是女娲氏補天所剩下的一塊顽石,多年得道成人,曾為赤霞宮神瑛侍者。那時賢妹乃靈河岸三生石畔的一株仙草,名曰绛珠草,因雨露愆期,日漸蔫萎。神瑛侍者日以甘露浇灌,故復潤澤葱菁。這绛珠仙草后來得受日月精華,秉了山川靈氣,乃能轉化為人。因欲酬甘露之德,竟將一世眼淚償還。故你與寶玉生前缱绻,死后纏綿,也不過是以情補情而已。”黛玉又道:“弟子與寶玉既是以情補情,如何他又有負心之事呢?”
警幻笑道:“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我且給你瞧一個東西。”因叫女童到“薄命司”橱內將“金陵十二钗”的正、副册子,一總拿到這里來。那女童去不多時,早抱著一摞册子,笑嘻嘻的走進來,放在中間小炕桌兒上。
黛玉便將“金陵十二钗”的正册揭開看時,只見頭一頁上畫著兩株枯木,掛著一條玉帶,下面畫著一堆雪,雪里一股金簪。後面一首五言絕句道:堪嘆停機德,誰憐咏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里埋。
林黛玉念了兩遍,早已明白,笑問警幻道:“細玩此诗,不過是藏著我們兩個人的名姓而已,還是另有何說呢?”警幻道:“你只細玩這個‘嘆’字‘憐’字,就可以明白了。”黛玉道:“原來就在這兩個字上頭分別,且如弟子算得薄命,原該可嘆可憐。若說寶姐姐,他如今婚姻如意,夫唱婦隨,有何可嘆可憐的呢?”警幻道:“人之薄命,遭際各有不同,未可一概而論。”因將册子又揭了一頁,指與他看道:“這是你元春姐姐,這是你迎春姐姐,他兩個一個是貴妃娘娘,一個是诰命夫人,怎麼算得薄命呢?只因富貴不長,榮華不久,所以也就謂之薄命了。如今你元妃姐姐現在東邊赤霞宮居住著呢。其余姊妹各人有各人的薄命處,豈能相同。你往后逐頁看去,自然知道了。
“黛玉聞言,便將三本册子逐一看了一遍,內中也有一看便知道的,也有参詳而解悟的,也有不大明白的。遂將册子合上,笑道:“一時也難以深究其奥,只是寶姐姐的薄命,弟子到底不能無疑。”警幻笑道:“未來天機不便泄漏,你既然疑惑你寶姐姐,我有寶鏡一面,你可拿去,到三更人靜之時,休看正面,只將鏡子背面一照,便知分曉。”因向女童們道:“把‘風月寶鑒’取來。”女童應聲而去,不一時拿了一面鏡子出來,遞與黛玉。黛玉接來掀開套兒,只見這鏡子正面背面皆可照人,便遞與晴雯收好。
警幻道:“寶玉與賢妹未投胎之前,寶玉在人世于宋朝為石曼卿,游戲人寰,姓不離石,死后仍歸于此為芙蓉城主。后因賢妹降谪人世,故石頭又轉為寶玉,以了情缘。將來芙蓉城主自有歸還之日,而賢妹終有會面之期也。”黛玉立起身來道:“弟子還未到赤霞宮谒見元妃,明日再來領教罷。”警幻道:“有勞賢妹玉趾先施,恕愚姊今日不能回拜了。”於是,二人携手相送出門而別。
黛玉率領眾仙女到赤霞宮來,行不數步,只見迎面一群麗人冉冉而來,忙問道:“這來的是誰啊?”金钏兒仔細一瞧,道:“這就是咱們東府里的小蓉大奶奶帶著瑞珠兒同尤二姑娘、尤三姑娘來了。”說著,只見秦可卿等已到面前。可卿笑容可掬的道:“我今兒聽見姑娘的駕到了,趕著帶了瑞珠兒,約會了尤二姨兒、尤三姨兒給姑娘請安來了。姑娘這會子要到那里去呢?”黛玉拉了秦氏的手,笑道:“大奶奶好!”又向尤氏姊妹道:“二姐姐好!三姐姐好!我們可好幾年沒見了,才剛兒谒見過警幻仙姑,這會子去谒見元妃姐姐,回來就到大奶奶同二姐姐、三姐姐家拜望拜望,說說話兒。”秦氏道:“這麼著,咱們就陪姑娘到赤霞宮去,等見過了元妃娘娘,再同到姑娘府上請安去,好不好?”黛玉道:“很好,就是我還沒過來,怎麼倒先勞駕呢?”尤三姐道:“什麼話呢,這有什麼先后了,咱們明兒是天天要見的呢!”黛玉道:“這麼說,我遵命就是了。”因叫晴雯將“風月寶鑒”好生送回去收著,“我同蓉大奶奶們到赤霞宮去,回來在我們那里吃飯。你先回去,就吩咐他們預備著”。晴雯答應去了。
這里黛玉、秦可卿、尤氏姊妹帶領眾仙女,到赤霞宮里去谒見過了元妃,便一同回到绛珠宮里來。大家坐下,瑞珠兒過來給黛玉磕頭,黛玉連忙攙起,因其殉主而死,現在秦氏已認為義女,便著實奬慰了一番。秦可卿問道:“老太太如今可還康健,二位老爺、二位太太都好麼?”黛玉答道:“老太太、舅舅、舅母們俱各康劍”可卿又道:“我們東府里大老爺,不知怎麼服了金丹升仙去了?如今我公公、婆婆可好不好?”
黛玉道:“大哥哥、大嫂子他們都好。”可卿道:“你蓉大侄兒如今續了弦了,聽見說是胡家的姑娘,可還好麼?”黛玉道:“這胡氏新大奶奶的模樣兒、性格兒,雖然不及大奶奶,也還不差大事兒,都很好的。”尤二姐問道:“琏二奶奶可好?”
黛玉道:“鳳姐姐的為人聰明太過了,二姐姐你的性格也忒和厚了些,故此就吃了他的虧了。”尤二姐道:“我自從到了這里,曉得自己是‘薄命司’的人,命該如此。警幻仙姑又告訴我說,是這里册子上的人,總要歸到這里來的,都是因缘分定,自然而然的道理。故此,我如今倒也不計較他了。”可卿又問道:“姑娘們可都好麼?”黛玉道:“他們也都好。二姐姐是給了孫家了,聽見說二姐夫為人脾氣乖張,二姐姐如今很不得意。三妹妹許了周統制的公子了,還沒過門。四妹妹是還沒有人家呢。”可卿道:“前兒元妃娘娘到時,我去請安的時候,娘娘向我說迎姑娘不久也要來呢。”黛玉道:“才剛兒元妃姐姐也是這麼說,說現在給他修理住房呢,不過早晚就要來了。
可憐二姐姐,一輩子的老實懦弱,也還是這麼薄命。”眾人聽了,皆點頭嗟嘆。金钏兒上來回說:“請姑娘示下,擺飯罷。
“黛玉點頭,於是,大家坐下吃飯。飯后,眾人略坐了一會子,也就散了。
黛玉送出眾人,回到上房問晴雯:“那鏡子代放在那里了?”晴雯道:“擱在里邊書架子上呢,姑娘要,我就去拿來。
“黛玉道:“隨他擱在那里罷,我不過問一聲兒,天也不早了,你們都去睡罷。”晴雯等眾人退出。黛玉一人坐在房內,等人靜時,取出“風月寶鑒”一看,不知這鏡內到底是什麼故事,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林黛玉夜照風月鏡
金鸳鸯魂歸離恨天
話說林黛玉獨坐房內,等人靜時取出“風月寶鑒”來,將背面對著燈下一照,但見里面隱隱有樓台殿閣之形,宛如大觀園的景況,再仔細看去,卻像自己住的瀟湘館的樣兒一般。只見寶玉正在那里捶胸跺腳的嚎啕大哭,耳內仿佛聽見他哭道:“林妹妹,林妹妹,好好兒的是我害了你了。你別怨我,這是我父母做主,並不是我負心。”黛玉明明聽見,不覺一陣心酸,眼中滾下淚來,忙用手帕揩拭。復又看時,卻又不見大觀園了,又像現在的太虚幻境光景。忽見寶玉從迎面遠遠而來,漸走漸近,漸近漸真,一直到了自己的面前來,嚷道:“妹妹原來在這里,教我好想啊!”黛玉猛嚇了一跳,連忙把鏡子放下,回頭往四下里一看,見門兒關得好好兒的,微聞外邊簾栊一響而已。黛玉呆了半晌,又拿起鏡子看時,只見寶玉還在面前,卻又是僧家打扮,向他笑道:“妹妹,我可真當了和尚了。”話猶未了,只見一個癞頭和尚一個跛足道人,上前攙了寶玉就走,漸走漸遠,漸漸兒的就不見了。看得黛玉似醉如痴,正欲放下鏡子時,耳內隱隱卻又就像聽見有哭泣之聲的樣兒。因又細細定神看時,卻又似榮國府的光景了,只見三個人哭作一團兒,一個好像王夫人,一個好像寶钗,那一個好像襲人的樣兒。黛玉看著也自傷心。忽然看見里面四面黑雲布起,將鏡子罩得漆黑,一無所有了。黛玉便把寶鏡套上套兒,輕輕收起。過來痴痴呆呆的坐在燈下,思前想后,就聽見的那些光景看來,心中雖也略略有些明白,只好點頭嗟嘆,然而到底一時還参解的不能全透。又恐怕驚醒了眾人,只得悄悄兒的上床睡了。
到了次日一早,警幻仙姑便來回拜。接著元妃又差了些仙女來問候,又送了許多禮物。晌午間,便帶了晴雯等到秦可卿、尤二姐、尤三姐處,各坐了一會子。秦可卿又留著吃了晚飯,方才回來。
一日午后,黛玉在院中閒步,看看白石花欄內的绛珠仙草。
只見那草通身青翠,葉頭上略有紅色,一縷幽香沁人心髓。黛玉已曉得是自己的前身。正是: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鬚憐我我憐卿。
黛玉默默傷感了好一會,又看著仙女們浇灌了一回,方才進去。
又過了數十日,果然迎春也早到了這里來了。大家會見,元妃便教迎春在赤霞宮里住了。
又過了些時,一日黛玉午后正在家閒坐,只見晴雯走來說道:“今兒天氣很好,姑娘怎不到外頭逛逛去呢?”黛玉點頭道:“左右是閒著沒事兒,咱們不如瞧瞧小蓉大奶奶,到那兒玩玩去罷。金钏兒在家看屋子,你跟著我去逛逛。”晴雯答應,同了兩個仙女跟著黛玉出門,到秦可卿那里去。
正走之間,只見迎面一個女子,遠遠而來。晴雯眼尖,便指著說道:“那來的,不是鸳鸯姐姐麼?”及至到了跟前,果是鸳鸯。黛玉忙道:“鸳鸯姐姐,你怎麼也到這里來了?”鸳鸯道:“原來林姑娘也在這里,晴雯怎麼都在一塊兒的呢?林姑娘,你們可曾見老太太來沒有?”黛玉聽見“老太太”三字,心中驚诧,忙道:“你怎麼問起老太太來了,敢是老太太也歸了天了麼?”鸳鸯道:“可不是,老太太歸了天了。我想我服侍了老太太一輩子,將來也沒個結果,又恐怕后來落人的圈套,趁著老太太還沒有出殯,我就把心一横,恍恍惚惚的像個人把我抽著上了吊了,好像是東府里小蓉大奶奶似的。后來我心里一糊塗,不知怎麼就到了這里了。”黛玉一聞贾母仙逝,不覺恸哭起來。晴雯忙道:“姑娘可不又糊塗了麼,老太太歸了天,大家正好團圓。姑娘哭的可是那一條兒呢?”黛玉拭淚道:“我也忘了情了,這都是我平日哭慣了的缘故。”
正說話時,秦可卿早已跑了來了,說道:“鸳鸯姐姐好快腿啊!我倒奔忙了一夜,你倒走到我頭里了。”黛玉笑道:“你看你累的這個樣兒,你既有這個差使,為什麼不告訴我們一聲兒呢?”秦氏道:“警幻催著叫快去,連我換衣裳的空兒都沒有,那里還有工夫告訴你們去呢!”黛玉道:“大奶奶同鸳鸯姐姐都乏了,且到我這里來先歇歇兒罷。”於是,大家一齊進绛珠宮里坐下,仙女們捧上茶來。茶罷,鸳鸯道:“老太太既沒在這里,卻往那里去了呢?”秦可卿道:“我想老太太是年尊的人,未必同我們一樣,只怕壽終了要歸地府罷。”鸳鸯便著急道:“這麼著,我可不又撲空了麼?小大奶奶,你今兒把我弄到這兒來,不教我見見老太太去,我可不依!”黛玉道:“鸳鸯姐姐,你也不用著急,等見了警幻仙姑,問準了老太太的下落,咱們再作道理。”
秦可卿道:“我才剛兒也沒了空兒,沒瞧瞧琏二婶娘去,不知他如今可好不好?”鸳鸯道:“琏二奶奶這會子病的不成樣兒了,誰知抄家的事里頭也干連著他呢!把他屋里抄了個干乾淨淨,搭著老太太的事情上又沒錢又受褒贬,已經發了幾個昏了,還不知道這早晚是個什麼光景呢!”秦氏道:“這麼說起來,只怕他也是我們這一夥兒的數罷。好,罷了,他來了咱們這里更熱鬧了。”黛玉笑道:“熱鬧什麼,不過是兩片子貧嘴,怪討人嫌的罷了。”秦氏又笑道:“姑娘,你說的這個話,我倒怪想他呢!那一天子我還到了大觀園去警戒了他一番,只是他這個心總還不得醒悟麼。”大家正說著,已經擺飯。
飯畢,秦氏便同鸳鸯先到警幻仙姑處谒見,講了一會天機。
警幻仙姑告訴他,“痴情”一司原是秦可卿掌管,因他是第一情人,引這些痴情怨女早早歸入情司,所以該當懸梁自盡的,為他看破凡情,超出情海,歸入情天,所以“痴情”一司無人掌管,“今特將你補入,可即赴‘痴情司’任事,不可違誤”。
鸳鸯領了警幻仙姑之命,然后到赤霞宮去。守門的小太監問明了來歷,奏了上去。不多一時,元妃召見,鸳鸯先行了大禮,一旁侍立。元妃询問家中別后的事情,鸳鸯便一一的跪奏明白。元妃道:“這些事體,前兒二姑娘已經告訴過我了。雖然是家運如此,到底也是鳳丫頭恃才妄作,老太太、太太為其蒙蔽所致。前兒警幻在我這里,提起寶玉與林妹妹的一段因果,我心里很不舒服。今兒聽你這麼說起來,鳳丫頭實在是要不得了。你也沒問問警幻仙姑,如今老太太現在什麼地方呢?”鸳鸯道:“奴才問過警幻仙姑了,他說咱們這個太虚幻境在上界之下,下界之上,原是個虚無飄渺的所在,不是這里有名兒的人是不能到的。老太太是壽終的人,必定要先歸地府,見過阎君,稽查過了善惡,然后送往上界去與去世的祖先相會的,怎麼得到咱們這里來呢!”元妃道:“老太太貴為一品夫人,生平谨慎,樂善好施,並沒什麼過惡,就到了阎君那里,也沒什麼可怕的地方兒。惟有那些刀山劍樹,牛鬼蛇神,恐怕老人家從沒見過,免不得要受些驚恐,況且又沒人服侍,可怎麼好呢?”鸳鸯道:“奴才原為老太太來的,奴才的意思要求警幻仙姑指引一條明路,親身去地府里訪一訪老太太的下落,見見老太太去,就放了心了。要不然,奴才住在這里,心里怎麼得安呢?”元妃沉吟了半晌,點點頭兒道:“你這個丫頭真是個少有的,很好,怪不得老太太疼你,竟比鳳丫頭強多著呢。前兒警幻說鳳丫頭不久就要來的,等他明兒來了,我自有個道理。
你也要歇息幾天,你且到二姑娘屋里坐著說說話兒去罷。”說罷,元妃起身進內去了。
這里仙女們引鸳鸯到迎春屋內,見了迎春,說了半天別后家中情事。迎春便要留著鸳鸯作伴,鸳鸯道:“警幻仙姑叫我到什麼‘痴情司’去,那里是小蓉大奶奶,這會子他把事情卸了給我了。我又不知道什麼,横竖我也不管他,同他一塊兒住去就是了。”迎春道:“這麼著,我送你到他那里去,任什麼事叫他教給你就是了。”於是,同了鸳鸯到“痴情司”來。原來這些“痴情”、“薄命”各司,都是一溜配殿,各處都有匾額。走到“痴情司”的門首看時,只見匾額上寫道:“引覺情痴”,兩邊對聯上寫道是:喜笑悲哀都是假,貪求思慕總因痴。
進了配殿,轉到後面,小小院落三間正房,只見秦可卿迎了出來。迎春又坐了一會子,方回赤霞宮去。鸳鸯就同秦可卿、瑞珠兒在“痴情司”里住了。
那林黛玉每日無事,或過來在“痴情司”里閒坐,或會尤家姊妹閒談,或與迎春下棋作诗,竟比從前在大觀園瀟湘館的日子,反更覺得逍遥自在了,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王熙鳳物故之后,一靈真性正自悠悠蕩蕩,忽覺有兩個人在兩邊攙架起他來,行走如飛。頓飯之時,忽然覺得眼界光明,進了一道淡紅圍牆,只見前面顯出無數樓台殿閣來。正然心中歡喜,忽然聽見攙他的那兩個人口里罵他道:“小蹄子,我只當你日頭長晌午呢,怎麼也有今兒麼!”鳳姐猛然嚇了一跳,仔細看時,原來攙他的那兩個人不是別人,卻就是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兩個。鳳姐道:“嗳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才是你們這兩個東西,怎麼開口就罵起我來了麼?”尤二姐道:“罵了你便怎麼樣,這里又是你們榮國府了?你又是當家的奶奶沒人敢惹咧!我今兒可要報報仇了呢!”尤三姐道:“姐姐,你的嘴那里說得過他呢,等我來收拾他。”說著,“唿”的一聲拔出鸳鸯劍來,鳳姐見了嚇得魂不附體,便連忙往前就跑。尤三姐仗著劍隨后趕來,口里嚷道:“鳳丫頭,你可走到那里去?”
正趕之間,只見迎面來了兩個美人,鳳姐一見,便高聲嚷道:“快些救命啊!尤家三丫頭要殺人呢!”原來這來的卻是鸳鸯與秦可卿二人,因要往绛珠宮去瞧黛玉的。二人猛然一看,見那前頭跑的卻是鳳姐。秦可卿便忙上前一把把鳳姐抱住,那鸳鸯便忙上前攔住尤三姐道:“三姑娘,快些不要動手,恐怕娘娘知道了,那會子取罪不便呢!”尤三姐收了寶劍,笑道:“我嚇唬鳳丫頭罷了,那里就殺了他呢!”
秦可卿拉著鳳姐的手,說道:“二婶娘,你老人家怎麼也到了這里來了麼?”鳳姐道:“我倒不願意來呢,可由得我麼?這是什麼地方兒,這麼體面,你們怎麼都在這里的呢?”秦可卿道:“這里叫做太虚幻境,又叫做芙蓉城,有一位警幻仙姑總理這里的事。那中間向北的正殿,便是仙姑的住處,東邊一帶紅牆是元妃娘娘的赤霞宮,西邊一帶粉牆是林姑娘的绛珠宮,中間朝南的是芙蓉城的正殿,那朝南東西兩邊的配殿都是‘怨粉’、‘愁香’、‘朝雲’、‘暮雨’、‘薄命’、‘痴情’等司,就是我們這些人的住處了。”
鸳鸯道:“二奶奶跑的頭髮也松了,褲腿兒也散了,咱們就近先到赤霞宮二姑娘屋里去歇歇兒,梳洗梳洗,順便兒好先谒見元妃娘娘的,等見過了娘娘,再到別處去。”鳳姐道:“這都是尤家三丫頭鬧的,你仔細提防著就是了。你二姐姐呢,怎麼眼錯不見的就沒影兒了麼?”尤三姐只不答言,抿著嘴兒在旁邊笑呢。
四人便同到了赤霞宮,走進迎春屋里。鳳姐道:“怎麼二姑娘沒在家麼?”早有仙女們送上茶來,回道:“姑娘到林姑娘屋子里去了,還沒回來呢!”鸳鸯道:“既然二姑娘沒在屋里,二奶奶也乏了,且在這兒坐一坐,吃了茶,歇一會兒罷。
“遂叫仙女們舀水,取了妝奁過來。這里鳳姐洗了臉,重新梳妝打扮,整理衣裳。鸳鸯便先進宮,啟奏元妃去了。約有頓飯之時,才出來道:“娘娘身上不大爽快,不肯出來見人,聽見二奶奶來了,倒像有些嗔怪的似的,親筆寫了一道懿旨封了教我發給二奶奶自己開讀呢!”鳳姐大驚道:“這是什麼道理呢?我又不認得字,這可不是難我麼?”鸳鸯道:“這麼著罷,咱們這會子都到绛珠宮去,見了林姑娘和二姑娘教他們念給二奶奶聽就是了,好不好?”鳳姐道:“也罷了,就是這麼著很好,横竖也要到他那里去呢!”
於是,眾人一同出了赤霞宮向西而行,慢慢兒的走到绛珠宮門首,只見金钏兒與晴雯笑嘻嘻的迎了出來,道:“二奶奶好,才剛兒尤家二姨奶奶說二奶奶來了,我們在這兒等了好半天了。”鳳姐笑道:“原來你們這兩個小蹄子也在這里呢麼,好熱鬧啊!”於是,大家進了宮門,只見迎春、尤二姐、林黛玉一齊迎了出來,彼此問了好。大家剛要歸坐,只見鸳鸯走過來,站在上頭道:“娘娘有旨,給琏二奶奶的,請二位姑娘代為宣讀。”迎春道:“他才剛兒到了這兒,娘娘就有什麼旨意給他呢?”鸳鸯道:“琏二奶奶才剛兒到了赤霞宮,娘娘就降了這一道旨意,因為二奶奶認不得字,所以帶過來請姑娘們宣讀給他聽的。”迎春道:“這麼著,就請過旨來,我念給他聽罷了。”林黛玉道:“這可使不得,娘娘有旨,應該擺下香案,叫鳳姐姐磕了頭跪聽宣讀才是呢!”晴雯聽了,忙移過香案,供上旨意。鳳姐磕了頭,端端正正的跪在那里。迎春這才打開懿旨,高聲念道:蓋聞儀閨范,端有賴于賢媛;四德三從,望允孚乎內助。兹爾王氏熙鳳,質雖蘭蕙,識雜薰莸,利口覆邦,巧言亂德。賢貞自守,幸免帷薄不修;利欲熏心,竟蹈簋不飾。乃復妄言金玉,空使怨女紅粉埋香;巧弄機關,以致痴郎缁衣托钵。揆厥由來,罪莫大焉。念爾赋性聰明,言詞婉妙;斑衣戲彩,曾效老莱子之娛親;菽水承歡,能法子舆氏之養志;功堪補過,罰可從輕。恭惟祖母太夫人鸾?Z未返,鹤驭難逢;魂飄阆苑之風,魄冷瑶台之月。九重泉路,不無牛鬼蛇神;十殿森羅,半是刀山劍樹。皤皤白發,難免恐怖之憂;渺渺黃泉,誰是提携之伴?兹敕熙鳳擬正,遂爾孺慕之初心,鸳鸯擬陪,成彼殉主之素志,夙興夜寐,早抵酆都,事竣功成,速歸幻境。
于戲!予一人棄其瑕而錄其瑜,用觀后效。爾熙鳳勉其新而革其舊,以赎前愆。曰往钦哉,勿負乃命。
大家聽畢,盡都吃了一驚。鸳鸯道:“我是久有這個心的,才剛兒看見娘娘親筆寫旨,我就猜著幾分,敢是為這個事,這會子可遂了我的心了。”只見鳳姐還跪在地下發怔,黛玉笑著拉他起來,道:“念完了,你起來罷。你的差使到了,娘娘派你到地府里找老太太去呢!恭喜,恭喜!”鳳姐道:“我不信這個話,方才念的我一句兒也不懂,你們講給我聽聽呢。”
迎春遂又念一句講一句,逐句講完,大家都抿著嘴兒笑。
鳳姐拍手道:“那抄家的事,原是大老爺和珍大哥哥他們鬧出來的亂子,我不過是放了點子零碎帐在外頭,月間貪圖幾個利錢,這就算‘簋不飾’了麼?怎麼把這些不是,都安在我頭上來了?那一年東府里的大老爺生日,我在園子里撞著瑞老大那個混帐東西,教人聽著我臉上很沒意思,大概把這個事又給我安上‘帷薄不修’了呢!”迎春笑道:“二嫂子,你沒聽明白了呢,娘娘原寫的是‘幸免’兩個字,並沒說你實有這個事呢!”鳳姐道:“這也犯不著說到幸免的上頭啊!前兒我沒來的時候,寶兄弟好好兒的在家里和寶妹妹小兩口兒一盆火兒似的。那一天子到舅太爺家去,巴巴兒的打發焙茗飛馬跑回來告訴說:‘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來罷;若不去呢,別在風地里站著。’這都是鸳鸯姐姐親眼見的事,這會子旨意上說是什麼缁衣托钵,這不是冬瓜拉到茄子地里去了麼?這不是林妹妹現在這里呢,他和寶兄弟兩個人肚里的事情,我怎麼能夠知道呢?因為老太太說寶丫頭穩重,林丫頭多病,我不過是順著老人家的意思,就說了一句現成的金玉姻缘的話,大主意也還要老太太、老爺、太太作主呢,那里就由著我麼?”
秦可卿道:“二婶娘也不必焦躁,原也怨不得元妃娘娘嗔怪,總是二婶娘平日精明強干的過余了,俗語說的‘功之首,罪之魁’了。這也不必提他了,且和鸳鸯姐姐商量著明兒怎麼起身是正經道理。”說著,金钏兒上來回說飯得了,問在那里擺?黛玉道:“就在這里擺罷。”
要知飯后有何話說,請看下回便見。
第三回
甄香菱雲路拜嚴親
史太君他鄉救僕婦
話說鳳姐與鸳鸯等大家在绛珠宮里吃過了飯,仙女們捧過漱盂來漱了口,坐著吃茶,又說了一會子閒話。鸳鸯道:“我想二奶奶和我兩個年輕的女人,縱有跟隨的小太監們也算不得什麼,萬一路上撞著了歹人惡鬼,可怎麼樣呢?”鳳姐道:“你這話倒也說得是呢,才剛兒尤三妹妹他那個樣兒,就幾乎把我嚇死了呢!”因又說道:“這麼著,倒不如就叫尤家三丫頭護送了咱們到地府里去走一趟,回來也並不是我一個人見他的情。”
尤三姐笑道:“任他什麼歹人惡鬼,我可不怕。若說鸳鸯姐姐一個人兒,我願意送他去。鳳丫頭他也要我送去,你可當著眾人給我磕三個頭兒,認是我的干女兒,我就送你去了。”鳳姐笑道:“好不害臊的東西,你一個女孩兒家,就想要做人家的媽了麼?”秦可卿道:“二婶娘還沒見警幻仙姑呢。鸳鸯姐姐才接管著‘痴情司’事,這會子又要出差,少不得還是我兼攝,這也是要告訴警幻去的。你們央煩尤三姨兒護送前去,也是要告訴警幻去的。我同二婶娘、鸳鸯姐姐且見見警幻仙姑去。再者二婶娘還要歇息幾天,也在這里逛逛,大夥兒說說話兒,再打算起身去不遲。”大家都道:“很是。”於是,當下各自散了,暫且不題。
卻說那香菱死后的靈魂飄蕩,忽然聽見有人叫他,便忙仔細看時,只見來了一位道長,鹤氅纶巾,仙風道骨站在面前。
香菱道:“請問仙長,從何處而來,這里是什麼地方呢?”那道長道:“我就是你生身之父,姓甄名費字士隱,家住姑蘇阊門內仁清巷葫蘆廟旁。你母親封氏,單生你一女,名唤英蓮。
五歲上因上元佳節,家人霍起抱你到街上去看燈,不料一時丢失。后來葫蘆廟失火,延燒家産,我與你母親投奔你外祖家棲祝我就棄舍紅塵,出家在外已經十有五年矣。今知你在薛家已産一子,孽債已完,特來送你到太虚幻境去結案的。”香菱聞言,跪倒在地,拉住士隱袍袖,大哭道:“女兒長了二十歲,只知道為人拐賣,並不記得家鄉父母。今兒才能認著父親,不知我母親現在何處,爹爹可帶我去見見母親?”士隱嘆道:“我的兒,你母親如今現在你外祖家里,但你今並非生人,陰陽路隔,豈能相見?你也不必傷悲,且同我到太虚幻境去,與你們那些姊妹相逢,亦可稍慰寂寞。”香菱道:“那些姊妹,卻是些什麼人呢?”士隱道:“到彼自知。”一面攙了香菱緩緩而行。
轉過一個山彎,只見一個女子披頭散發,血跡模糊,號泣而來。士隱便指與他道:“這來的,不是你們的一個姊妹麼!
“香菱聞言,仔細一看,忙問道:“你不是栊翠庵的妙師父麼?”那女子也抬頭一看,道:“你不是香菱姑娘麼?”原來妙玉自從那日被強盜劫去,因眾強盜都要搶先,各不相讓,争鬧起來。內中一個強盜憤極,竟一刀將妙玉殺死。他的魂魄聚在一處,只因迷了路徑,身無所歸,科日飄飄蕩蕩。此時正在悲泣之際,忽然看見了香菱,便猶如見了親人的一般。彼此互將苦況細述了一遍。甄士隱上前,在妙玉面前將袍袖一拂,只見妙玉渾身血跡全無,依然是花容月貌。妙玉便拜謝了士隱相救之恩,大家一齊望太虚幻境而來。
走不多時,只見前面一片光明,真是琉璃世界。進了一層淡紅圍牆,便見層樓聳翠,飛閣流丹。及至走到面前,只見一位仙姑,向士隱稽首道:“老先生辛苦了,又了此一段因果。
“士隱也稽首笑道:“因果雖了,還不能結局呢。”乃向妙玉、香菱道:“這就是警幻仙姑。”二人便一齊向前施禮。警幻笑道:“二位賢妹,來何遲也。”因一起讓到前殿坐下,仙女們獻上茶來。茶罷,甄士隱便起身告別。警幻仙姑道:“老先生路途勞頓,且請少為歇息,略備一餐,再行何如?”士隱道:“急流津覺迷渡口草庵中,尚有敝友贾雨村僵卧以待,故不能片刻遲延耳。”香菱上前拉住衣襟道:“爹爹,才得相逢,何忍就撇女兒而去。”士隱道:“你在此間,從此逍遥自在,尚有許多姊妹少間即見,不必悲愁。我既能到此,他日少不得還要重來,見期不遠。我因有事,故不能久停。”警幻、妙玉又復送出門來,香菱忍淚看著甄士隱出門之后,走不數步,一瞬就不見了。
警幻仙姑道:“你父親已成仙體,不久又來。你且同妙玉賢妹到各處拜望拜望去,他們還不曉得你來呢。”因命仙女們領著,先谒見過了元妃,會了迎春,又到“痴情司”來見了鳳姐、鸳鸯、秦可卿、瑞珠兒等。原來鳳姐因與秦可卿甚說得來,故此在一處住了。妙玉、香菱又去見了尤家姊妹,然后到绛珠宮去見了黛玉、晴雯、金钏兒等。黛玉便留住二人吃飯,大家歡喜。
正在叙述別后之事,只見仙女們來回道:“眾位奶奶、姑娘們,都過來了。”原來鳳姐、鸳鸯打算起身往地府里去,故此約了眾人都到黛玉這里來商量的。當下大家相見,鳳姐道:“妙師父是愛靜的,素日都不與我們在一塊兒,今兒也都來了。
菱姑娘也來了。我想活著倒沒死了的有趣兒,早知道有這麼樣的好處,為什麼不早些死了來呢?”
黛玉笑道:“鬼趣原是有的,你沒看見過羅兩峰畫的‘鬼趣圖’麼?”迎春道:“二嫂子同林妹妹你們說的都不是的,我們這會子是雖然死了,卻猶如成了仙的一般,那里還算得是鬼呢。”香菱道:“二姑娘雖然說的是,但只是還有一說,說是‘寧為才鬼,猶勝顽仙’呢。”妙玉道:“菱姑娘他是自道呢。”黛玉笑道:“菱姑娘兩年沒見,想是诗才越發大長了。
你聽,他竟公然以才鬼自居了。那唐時的閨秀,原有‘生不作人杰,死當為鬼雄’之句,才鬼還不如鬼雄的好呢。”秦氏笑道:“菱姑娘還是才鬼,我們尤三姨兒才算得是鬼雄呢。”說得大家都笑起來了。鳳姐道:“這里的才鬼有限,倒是顽仙多著呢。”
說著,早已擺下兩席,黛玉請大家入座。於是,上首一席是鳳姐、妙玉、香菱、鸳鸯、黛玉坐了,命晴雯打横;二席是迎春、尤二姐、尤三姐、秦可卿、瑞珠兒坐了,命金钏兒打横。
大家說說笑笑,議定明兒一早起身長行,往地府里去。眾人都說:“明兒還要起早呢,酒是不喝了,早些兒吃飯罷。”於是,大家飯罷。妙玉便往警幻仙姑那里去住了,香菱因喜談诗,定要同黛玉祝黛玉卻也巴不得有人談講作伴,便留香菱在绛珠宮同祝鳳姐道:“尤三妹妹明兒同我們去了,二妹妹你一個人,倒不如搬到我那里,同小蓉大奶奶一塊兒住去罷了。”尤二姐道:“姐姐想的周到,我倒忘了姐姐同鸳鸯姐姐都去了,可不是那里少著兩個人呢。我明兒便同小蓉大奶奶住去,等姐姐同三妹妹回來了,再搬過來就是了。”於是,大家告辭,各自回去。
到了次日一早,眾人都在太虚幻境的石頭牌坊底下擺著祖饯的酒筵,大家到齊,讓鳳姐上坐,兩邊讓尤三姐、鸳鸯坐了。
秦可卿執壺,迎春把盏,黛玉、尤二姐等每人親遞了三杯酒,鳳姐三人等飲畢,又每人回敬了一杯,這才依序坐下。迎春、黛玉等道:“鳳姐姐,路上留神保重,找著了老太太,先差人給我們送個信兒來,我們就放了心了。尤三姐姐,鸳鸯姐姐,路上也好生留神照應,見了老太太替我們請安。”三人答應道:“你們只管放心就是了。”秦氏道:“天也不早了,二婶娘請上車罷。”鳳姐站起身來,正要作別,只見警幻仙姑同妙玉笑嘻嘻的走來,道:“我們來遲了,快拿酒來,我們借花獻佛。
“晴雯忙送過酒去,每人又遞了三杯,各道了謝,彼此灑淚而別。鳳姐同尤三姐共坐了一車,在頭里走,鸳鸯坐了後面的一車,赤霞宮的兩個小太監禦車如飛而去。這里眾人也各自回家,暫且不題。
再說贾母自那日仙逝之后,一靈真性出了榮國府,四顧茫茫不辨路徑。正在憂懼之間,忽聽後面有人高叫道:“前面走的是老太太麼?”贾母回頭看時,認得是東府里的焦大。贾母道:“你作什麼來了?”焦大道:“奴才活了這麼大的年紀,在小爺們手里過日子,看著很不上樣兒。今兒老太太又去了世,奴才不如跟了老太太來見見老太爺們,強如活的猪嫌狗不愛的,所以昨兒晚上痛痛兒的喝了些酒,跌绊了幾下子,也就趕著來了。”贾母道:“你這老東西也活夠了,來的很好,我正盼個熟人兒呢。你去給我弄頂轎來,我走不動呢。”焦大回道:“前頭沒多遠兒就是界牌,乃是陰陽交界的地方兒,只怕預備老太太的轎子,都在那里伺候著呢。”贾母聽了抬頭一看,果然見有一座牌坊,但見那里人煙凑雜,車馬成群。焦大高聲嚷道:“你們那里,誰是榮國府預備老太太的大轎啊?”只見一夥人齊聲答應道:“我們都是的,你老是誰啊?”焦大道:“浪忘八羔子們,抬過來罷,老太太到了,你管我是誰呢。”眾人連忙抬過轎子,伺候贾母上了轎。焦大又問道:“樓庫杠箱呢?
“又有一夥答應道:“在這里呢。”焦大道:“好生抬著,跟著老太太的轎子走,預備路上好賞人的。我的馬呢?”只見一個小厮拉過一頭驢來道:“焦大爺,你這個驢是林大爺、賴大爺給你預備的。焦大道:“我知道啊,這是他們哥兒兩個,可憐我沒兒沒女的意思。孩子,你把我抽上去。”這小厮把焦大抽上了驢,跟著贾母的轎子,緩緩而行。
但見來來往往,絡绎不絕。這邊去的也有幢幡寶蓋接引的,騎馬坐轎的,逍遥步行的,也有披枷帶鎖的;那邊來的,也有歡天喜地的,愁眉淚眼的。贾母在轎中看見了這些光景,惟有合掌念佛而已。走了多時,忽見迎面來了一夥囚犯,身上也有披著牛皮、馬皮、猪皮、羊皮的,也有披著驢皮、騾皮、猫皮、狗皮的,後面跟著幾個解差,背著黃布包袱,手提哨棍,搖頭擺腦而來。
忽然聽見那囚犯內中有個婦人,高聲嚷道:“那驢上騎的,不是焦大爺麼?救一救我罷!”焦大問道:“你是誰呀?”那婦人道:“我是鲍二的女人,你老人家記不得了麼?”焦大道:“就是你這個浪東西麼?悄默聲兒的罷,看仔細驚了老太太呢。
“那婦人聽見了,越發嚷起來道:“轎子里是老太太麼,好老祖宗咧,救我一救罷。”贾母聽見,忙叫住轎,只見那婦人早已跪在面前哭道:“老祖宗,可憐我罷。阎王老爺說我生前引誘主子,犯了淫罪,這會子罰我變個骒騾子,只許受苦,不許下驹。老祖守,可憐我罷,我可再不敢浪了。”這里焦大早跳下了驢,過來吆喝道:“滾開了罷,什麼東西,成天家擦脂抹粉的,我就很看不上那個浪樣兒。這會子你才知道利害呢,也是你自作自受,教老太太有什麼法兒呢?”贾母道:“焦大,我也想來,你雖是個八九十歲的老頭子,伺候我到底不方便。
這個什麼鲍二家的,雖然平常,到底是咱們家的個舊人兒。你去和那些解差們商量商量,看他們肯教咱們赎不肯?”焦大答應了一個“是”,忙走上前去,向那些解差們拱手道:“眾位老大哥站一站,我有件事合眾位哥商量。才剛兒這個媳婦子是我們府里的舊人兒,我們老太太因路上沒人,要他跟了去服侍。
眾位哥們,通點情兒,讓我赎了去罷。”
只見一個歪戴帽子的人,上前喝道:“什麼話!你吃了燈草灰兒了,說的這麼輕巧,這都是王爺親點了出來的,誰敢通情呢。”焦大笑道:“三哥,你別生氣,咱們走衙門的人兒,一點弊兒不敢做,可仗什麼吃飯穿衣呢?我總不肯委屈你就是了。”說著,便從杠箱里取出一掛元寶來,笑道:“足足的十個五百兩,敬你們哥兒們喝個茶兒。”那人聽了道:“這點子東西,誰沒見過,你老請收著罷。我們沒有身家,也有性命呢。
“鲍二家的聽了,忙跪下磕頭,哭道:“好爺們咧,開個恩罷,積修的好兒好女的,我給爺們磕頭。”那解差便觑著眼一看,高聲嚷道:“老三,老五,你瞧瞧咱們的眼睛,真正吃了蒜了,昨兒晚上瓜里挑瓜,竟把這麼個妙人兒白饒過去了。”又笑向鲍二家的道:“你多大年紀了?”鲍二家的道:“我記不得我的歲數,只聽見人說比我們二奶奶大一歲。”那解差聽了,不由的哈哈大笑道:“我又知道你們二奶奶多大歲數了呢?這麼個怪俊的模樣兒,原來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東西罷了。
我們行個好兒,老爺子,你把他帶了去罷。”說著,向焦大手中接了元寶,大家說著笑著,押解其余囚犯揚長而去。
鲍二家的過來給贾母磕了頭。焦大道:“小東西,你也不顧點兒臉面,才剛兒那個樣兒,我也替你臊的受不得了。”鲍二家的道:“你這個老人家,你才剛兒沒聽見麼?昨兒晚上要是瞧出我俊來,我還不得乾淨呢。”贾母道:“不用說了,咱們趕路罷。”鲍二家的道:“焦大爺,你到底也給我弄頂轎子來麼。”焦大怒道:“不知好歹的東西兒,你才剛兒是轎子抬來的麼?趁早兒乖乖兒的給我呀步罷!這麼荒郊野外,教我在那里弄轎子去呢?”鲍二家的道:“你老人家不用生氣,過了這個山坡,那邊就是酆都城的十里鋪,那里雇的轎子多著呢!
街頭上有個尼姑庵,也讓老太太喝碗茶歇歇兒。你看我身上這個樣兒,也讓我和老太太討件衣裳換換麼。”焦大笑道:“小東西,有這些啰嗦就是了,走罷。”
於是,又走了幾里路,绕過了山坡,果然看見人煙??集。
大路南邊有座小廟兒,上寫著“觀音庵”三個字。鲍二家的忙叫住轎,上前攙了贾母出來,步入廟門。只見一個老尼姑迎了出來道:“老施主,請到里頭坐坐兒罷。嗳呀!這一位好面熟啊!你不是在這里住過的鲍二嫂子麼?”鲍二家的笑道:“老姑姑好記性啊!這是我們的老太太,是國公爺的一品夫人呢。
“老尼姑道:“原來是老太太,失敬了。”於是,攙了贾母到禅堂坐下。小尼姑捧上茶來,遞給贾母,隨跪下請安。贾母伸手拉起這小尼姑來仔細一看,向鲍二家的道:“你看這個小姑子,像饅頭庵的智能兒不像?”鲍二家的未及回答,只聽老尼姑道:“這是新收的徒弟,他說為找親戚來的。后來找著了一位姓秦的相公,我看他兩個人,那個樣兒就很親熱,我的意思要教他還俗呢。”贾母聽了,也並不理會姓秦的是誰,但笑道:“可是呢,年輕的小人兒家再別輕易出家。”
二人說話之間,鲍二家的早偷了個空,打扮了上來伺候。
贾母笑道:“浪猴兒精,多早晚可就把我的衣裳詭弄出來穿上了?”老尼姑笑道:“這位嫂子是老太太的管家,我也不敢說,上回在我這里..”鲍二家的聽了著急,連忙拿眼睛瞪他道:“你去罷,把你們的好點心拿些來給老太太吃,吃了我們還要趕進城呢。”老尼姑會過意來,笑著忙教智能兒取了十二碟茶食果品之類,擺在桌上,又送上一大盤冰糖包子,一大盤素菜燒賣,贾母隨便吃了些兒。
只見焦大進來叫道:“鲍家的,你的轎子雇下了,請老太太走罷。我在外邊打聽了,城外鬧雜的很,可住不得。城內城隍大人的衙門西首有一所大公館,又雅靜,又離衙門近。明兒一早,先要到大人衙門里過堂驗看呢,遲了怕趕不進城了。”
鲍二家的回明了,攙著贾母出來。老尼姑看著上了轎,方才回去。
這里主僕三人迤逦行來,早望見一座城池,樓堞巍峨。焦大便吩咐轎夫:“慢慢兒的抬著走,小心些兒。我頭里看公館去了。”說畢,顛著驢子如飛而去。這里贾母進了酆都城,在轎內看時,但見六街三市,熱鬧非常,楚館秦樓都如人世。正然看時,只聽焦大叫道:“抬到這里來。”眾轎夫聽了,便跟了焦大抬進一座公館,落下轎來,鲍二家的攙了贾母進了上房,只見里面鋪設的十分幽雅。贾母也覺乏倦,伏了引枕閉目養神。
焦大向鲍二家的道:“我已向那主人家言明了,酒飯茶水燈燭一總包了,明兒開發他十兩銀子。等老太太醒了,你就伺候洗臉吃飯,照應著行李杠箱。我要往大人辕門上打聽打聽,明兒過堂是些什麼規矩,也好預備的。”說畢,一徑去了。
這里贾母盹睡了片時,起來向鲍二家的道:“你過來,我細細的瞧瞧你。你既是家里的人,我眼里怎麼不大見你呢?”
未知贾母可瞧出鲍二家的什麼來沒有,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贾夫人遇母黃泉路
林如海觅女酆都城
卻說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過來,我細細的瞧瞧你。你既是咱們家里的人,我眼里怎麼不大見你呢?”鲍二家的道:“奴才們兩口子,原是珍大爺那邊的人。琏二爺說奴才的男人好,才要過來伺候的,只在外頭當差,那里能夠輕易見老太太呢。
“贾母笑道:“怪道我瞧著眼生呢!那一年在琏二奶奶屋里,說他是阎王老婆的,就是你麼?”鲍二家的紅了臉道:“那是奴才該死,老太太又揭挑起人家的短兒來了。”正說時,只見主人家的婆子送了臉水上來,鲍二家的忙接了,捧過來請贾母洗臉。盥漱已畢,然后擺上飯來,乃是八個小碟,八個大碗,兩個火锅兒。贾母也不喝酒,只吃了一碗飯。鲍二家的送上茶來,然后自去吃飯。
只見焦大走來回道:“奴才才剛兒到衙門里打聽了,會見個年輕的書辦先生,他說這里的規矩,不論陽世的官職,一概上堂要跪聽唱名的。若沒罪過還好,若有罪過時,立刻就上刑具的。奴才許了給他十個元寶,他才許了個明兒見機而作的話。
奴才想先把銀子給他,往后也就好說話了。”贾母聽了這番言語,自念生平雖無大惡,終覺不甚放心,便道:“有的是銀子,你只管辦去就是了。你明兒可怎麼樣呢?”焦大道:“奴才怕什麼呢?當日跟著老太爺出兵的時候,什麼酸甜苦辣沒受過麼,別說是大人過堂,就是阎王殿上‘上刀山,下油锅’也不怕他的。”說的贾母也笑了。焦大遂取了十個元寶,一徑去了。這里贾母又與鲍二家的說了一會兒閒話,方才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黎明,焦大便催齊了轎夫,伺候贾母梳洗已畢,坐上了大轎出了公館。鲍二家的坐了小轎,焦大騎著驢子跟著。
不多一時,早到了城隍的辕門,只見一個年輕的書辦,生得眉清目秀,在那里笑嘻嘻的點手兒,教把轎子抬進角門西邊一個小院子內落下。自己走到轎前,恭恭敬敬的作了一個揖,道:“晚生請老太太的安。”贾母見他人物風流,語言乖巧,就知道是十個元寶的力量,忙欠身笑道:“先生一向好,我們諸事還要仰仗呢。”那書辦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晚生無不盡力的。”贾母問道:“先生尊姓啊?”那書辦道:“晚生姓馮名淵,江南常州人氏,父親也做過官的。只因晚生買妾與金陵一個姓薛的叫個什麼呆霸王,彼此争買,他就倚財仗勢將晚生打死了。晚生到了這里,告了一狀,阎王查了查,那姓薛的與晚生原有夙冤,又且他陽壽未終,難以結案。幸喜城隍大人也是南邊人,姓林,可憐晚生無故受冤,又是讀書的人,就把晚生補了這衙門的六房總經承之缺,如今也好幾年了。”贾母又問道:“大人是南邊那一府的?”馮淵道:“蘇州府人,就是從前做過揚州鹽運司的..”剛說到這里,只見從儀門里走出一個長隨來,叫道:“馮經承在那里呢?”馮淵連忙答應著,跑到跟前陪笑道:“潘二爺,有什麼話說?”那長隨道:“大人今兒身上不大爽快,教你把過堂的花名册子,拿進書房里去過目呢。想是委少爺出來點點,也未可定。”馮淵聽了,忙取出册子,一面打開看著,一面又走到轎前問道:“老太爺的尊讳可是贾代善?老太太娘家可姓史?今年八十三歲了。”贾母未及回答,只聽那長隨嚷道:“快來罷,大人在書房里坐著等著呢!早作什麼來,這會子唠里唠叨,問這個問那個的。”馮淵連忙合上册子,跟著那長隨進去了。
這里贾母向鲍二家的道:“你們聽見了沒有,虧他不知道咱們是薛蟠的親戚,原來他就是為買香菱被薛蟠打死了的那個公子。”焦大道:“這倒不相干,他們當書辦的人,只知黑眼睛認得白銀子,那里管什麼仇人的親戚呢。”贾母又道:“他才剛兒說,這位大人姓林,做過揚州的鹽運司。咱們林姑老爺不是揚州的鹽運司麼,可惜沒有問他名字。”
正說時,只見馮淵喘籲籲的跑來,到轎前笑嘻嘻的道:“老太太恭喜,才剛兒晚生拿上册子去,大人看了,低頭沉吟了好一會兒,便吩咐教請少爺過來。少爺出來看了看册子,他便回了大人,要親身來看呢。晚生雖不知其中底細,看那光景倒像和老太太是什麼親戚似的。大人如今進了內宅,想是告訴太太去了,所以晚生先來送個信兒。若認了親戚,求老太太把賞晚生的使費,莫向大人提起,晚生即刻就缴上來。”贾母笑道:“這也何妨呢,些小筆資,那個衙門里沒有?但只是我原有個女婿姓林,並無子嗣,只有一個女孩兒,去年也死了。如今是那里來的少爺呢?”鲍二家的便插嘴道:“姑老爺在這里也多年了,難道姑太太就再不養個老生子阿哥嗎?”招的馮淵也笑起來了。
正說時,只聽見堂上吆喝道:“閒人都退后些,少爺出來了。”贾母在轎內留神細看,只見兩三個小厮擁簇著一位少年公子出來,生得器宇軒昂,眉目清秀,年約二十余歲。贾母見了不覺大驚,哭道:“那來的不是我那珠兒麼?”那少爺見了贾母,也就跑到轎前跪下,抱住腿恸哭。眾人不解其故,正在驚疑,只聽堂上“當”的一聲點響,威武三聲,大門、儀門一齊洞開,出來了八個小幺兒,將贾母的大轎抬起,那少爺扶了轎杆,轉身進了儀門。又見一名旗牌跪禀道:“請老太太的轉堂上。”又威武了三聲,八個小幺兒抬著一直的上了大堂,穿暖閣兒進到了二堂,才落下轎來。早見一位官員錦衣繡服,拱立轎旁。
贾母下轎仔細看時,果然就是林如海,不由的大哭起來。
林如海也自傷感,忙請安問好畢,兩邊閃出幾個僕婦,上來攙了贾母,剛到宅門,早見兩個丫環攙著贾夫人,哭了出來。贾母認得是他女兒贾敏,母女二人抱頭恸哭。林如海在旁勸道:“老太太,今日母女相逢正該歡喜才是,何必如此。且請老太太到上房里去坐罷。”於是,大家止淚,母女携手進了宅門。
丫環們打起簾栊,進了上房,只見里面陳設的十分精雅,雖系幽冥,也無殊人世。
林如海夫婦讓贾母炕上坐了,重新拜叩,贾母還了萬福,贾珠也來叩見了。林如海夫婦便在兩邊椅子上陪坐,贾珠在下邊杌子上坐了。丫環們捧上茶船兒來,贾母喝著茶,問道:“姑老爺是從揚州仙逝之后,就補了這里的城隍麼?珠兒怎麼得到這里的呢?”林如海答道:“小婿自那年捐館之后,見了阎王。阎王因查小婿做了一任鹽運司,竟不曾弄商人的錢,而且平生正直無私,德行優著,所以十分敬重,奏聞了上帝,就補了酆都的城隍,幫著阎王辦事。大侄兒也是阎王愛他的文墨,就留在案下主文的,后來小婿到任,認了親戚,誰知他姑母就在他那里呢。小婿現無子嗣,便求了阎王,將大侄兒討了下來,替我管管家務。那年東府里的敬大哥到了這里,定要把他帶了去見老太爺們去呢。小婿和他說之再三,他才給我留下的。”
贾母聽了十分歡喜,道:“真是天缘凑巧,也是姑老爺的德行所致。”贾夫人又問贾赦、贾政、邢、王二夫人的好。贾母便將贾赦犯罪抄家的話,說了一遍,林如海夫婦不勝嘆息。贾母又向贾珠道:“你的蘭小子虧了你媳婦守著撫養,他如今也十五六歲了,诗也做的好,文章也做的好,也愛念書,將來是很有出息的。”贾珠聽見,不覺心內慘然,忙站起來答道:“這都是老太太素日的教養。”
贾夫人道:“我的黛玉兒丫頭,今年也有十七八歲了,難為老太太把他接了家去恩養,他這幾年不知可比小時兒壯朗了些兒,還是那麼樣的弱呢?”贾母聞言,呆了半晌,道:“怎麼的,你們沒見黛玉兒丫頭麼?他死了有一年多了,這個孩子可往那里去了呢?”贾夫人聽了,嚇得面目改色,半晌,哭道:“怎麼的,我的黛玉兒死了一年多了,怎麼我們這里總沒見他來呢?想必是老爺公出,衙門里的人疏忽了,不大理論,送到那個地獄里去了,不然就是打發到那里脫生去了,這還了得麼。
我的兒啊,苦了你了。”說著,便放聲大哭起來,贾母由不得也哭起來了。
林如海也傷心落淚,便向贾珠道:“你去叫了馮書辦來,吩咐教他在上年過堂的號簿上查一查,看有林黛玉的名字沒有?再到王府里並崔判官衙門,以及秦廣、楚江、轉輪等各王九位府里出入的號簿上,都查一查,就知道你妹妹的下落了。教他查明了,即刻回覆。”贾珠答應了一個“是”,即忙去了。
林如海又勸他母女道:“不必哭了,只管放心,別說地獄是咱們管的,還怕找不出來麼?就是脫生了人家,也還容易辦的。
老太太上了年紀的人,莫教他老人家盡著悲傷了。”
贾夫人止淚問道:“我想黛玉,小孩子家三災八難也是常有的,不知得了什麼利害病,就死了呢?”贾母欲要實說出黛玉的病源,又怕贾夫人著惱,自己也覺碍口,便含糊答道:“這個孩子生來的怯弱,又聰明的很,心眼兒又多。自從到家,三六九的咳嗽,我給他配的人参養榮丸,每日炖些燕窩湯,百般的將養,不能夠見效,后來到底吐血而亡。”說道這里,便又哭道:“我的兒啊,真真的教我也後悔不來了。”贾夫人不解其意,便道:“老太太也不必後悔,這是他自己沒造化,老太太白疼了他了。”
正說時,只見一個管家婆子上來回道:“早飯齊備了,擺在那里?”林如海道:“老太太才到,身子乏倦,就擺在這里罷。你去告訴你男人,晚上好生預備酒席,或是小戲兒,或是八角鼓兒,不拘那樣,伺候老太太聽聽。”贾母忙搖頭道:“不用鬧這些東西,等你們找著了姑娘的下落,那時我再聽戲。
“說著,只見贾珠也進來回道:“馮書辦已經遵谕查去了。”
於是,丫環們擺上飯來,贾母上面正坐,林如海夫婦旁坐,贾珠下面相陪。不一時,吃過了飯,伺候的丫環們捧上漱盂來漱了口,然后撤過肴馔,又捧上茶來。贾夫人便道:“司棋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