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勞改] 因信稱義
芒邑的冬季格外溫暖,畢竟這里是寒風與冬雨從未染指的淨土。慷慨的陽光永不缺席,似乎是在響應芒邑人每日追求光明的祈禱。在湛藍的晴空之下,盡是令人眩目的乳白色立柱與橘紅色尖頂,低矮整齊的磚牆則呈現出野性的藤綠。常年在此地過冬的外邦人,雖然對芒邑人近乎狂熱的信仰有所腹誹,卻也不得不贊歎其精致的建筑風格,以及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終年沐浴在陽光之中,確乎是被衆神偏愛的土地。
當然,這般贊美絕不能說出口,因爲芒邑嚴格信奉一神教,神的複數形式屬于違禁詞彙。
溫暖明亮的窄街之上,時常能看到一群小孩子身著單衣追逐打鬧,身后跟著一兩個氣喘籲籲的胖修女,一手緊緊拉扯著自己的兜帽,一手搖著手中的聖铎。在教權至上的芒邑,民衆自幼便要受到嚴苛的管教;而在教會小學與助教斗智斗勇的日子,則是多數人一生中最自由的時光。可是今天不行,當孩子們跑出循理區的邊緣,試圖靠近神裁廣場時,他們理所當然的被擋住了——這一次,不是苦口婆心的老阿姨,而是荷槍實彈的聖教衛隊。自由是有邊界的,即使在是班上最差的、根本看不懂聖書的壞學生,也能在頃刻之間地明白這個道理。
自由。衣著光鮮的叛亂者們低頭不語,似乎是在默默咀嚼這個詞的意味。心中的自由似乎有些抽象,但是手上的金屬手铐確是有形的。
“你們此刻問我,自由是什麽,我是不能回答的;但你們在失去自由之后,立刻就會明白了。” 身材干枯的教法學家淡淡地笑著,隨手扶住了快要掉下來的水晶鏡片,深邃的眼中滿是狡黠的意味,“人生而有瑕,卻要總是妄想著全知全能。倘若執著于遙遠虛妄的,便會連真實切近的也認不清了。一如你們每日都能沐浴在神的光輝之下,卻不能認清祂的存在。”
這番避實就虛的說辭,自然無法讓當時正處在叛逆期的學生們感到滿意。然而數年以后,當他們頂著叛亂者的身份接受審判時,那蒼老而有些倦怠的聲音卻在心中再次響起。這一點要感謝裁判所,若沒有肉體上的禁锢,他們大概到死也說不出自由到底是什麽。
與往日不同,年邁的大審判長在今天格外有耐心。只見他手里捧著卷宗,步履蹒跚地走在廣場上,似乎在逐個確認31名犯人的身份。這些試圖叛亂的年輕人,有的在議會中占有席位,有的在聖教衛隊供職,有的在工程學院任教,甚至還有即將進入中央教團的精英教士;其中年紀最長者30歲,最小的只有19歲。盡管教團一早就接到了關于叛亂的情報,但還是陷入了震驚之中。虔誠的老教士們不能理解,這些看上去前途遠大的年輕人,爲何突然背棄自己的信仰?
最終,大審判長在隊伍的末尾停了下來。他面前站著的,正是年紀最小的犯人。
“竟然還有你。連你也走錯了路。” 失望的黑色潮水吞沒了他有些渾濁的視野。
“恩師在上,受學生一拜。” 失格的青年教士微微颔首,居然從容地向大審判長施以異教禮節。
“阿爾方斯,“ 紫袍下的身軀微弱地顫抖著,尊貴的老者在極力掩蓋著自己的情緒,”聖徒遵循啓示,不會爲假先知所惑。你若是迷了路,就不應該繼續前行。“
“聖徒亦有堅忍,一旦持有信心便不會動搖。“ 黑亮的瞳仁閃爍著火光,仿佛要將恩師眼中的失落與疑惑統統點燃,“此外,無論世間有多少阿爾方斯,我的名字永遠是虞知涯。”
迄今爲止,在芒邑還沒有人敢公然抛棄自己的教名。即便是胸無點墨的市井之徒,也得求著本堂神父賜一個教名,哪怕自己既不會讀也不會寫。公開叛教的后果,絕非普通人所能承受。
大審判長木然看著自己曾經最信賴的學生,驚駭與憤怒都化爲冰水,心中只剩下無盡的苦澀。結實的橡木杖被高高舉起卻又輕輕放下,老者看著自己在陽光下佝偻的黑影,竟陡然生出一陣厭惡。于是他轉過身,背對著和煦的冬日暖陽,亦不再與叛教者對視。
“無論身處何方,祂與你同在。” 這是他留給虞知涯最后的啓示。
作爲高度文明的神選之城,芒邑的教法中並沒有死刑,對罪犯的最高處罰便是流放。對于叛教者而言,流放地往往是在終年無晴的極寒之地;背棄神明的凡人,自然不配再沐浴祂的恩典。對此,虞知涯和他的同袍們了然于心。縱然只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他們還是要發動政變,試圖鏟除教團並恢複芒邑的古制。虞知涯反複告誡自己,保有信心的聖徒不會懼怕失敗,他們在肉體毀滅之后,仍會將后來者引入正確的道路。
知而不言。對于注定的結局,最好的反抗當然是保持沈默。
“不管你們怎麽想,我可是有些后悔了。” 面對沈默不語的同袍們,窩在囚車角落里的機械師露出一絲苦笑,試圖用被铐著的雙手整理自己蓬亂的額發,“再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我的團隊就能研發出可以飛行的小型載具,這樣我們就能早點到達流放地了。”
虞知涯無謂地搖了搖頭,醉心于工程技術的男人始終不會講笑話,不論他是叫若望還是顧淳。即便是絕境中的黑色幽默,也沒有人對此感到絲毫的快慰。
“啊,智慧的若望,我都要感動地流下淚了。” 身旁的衛隊長官蜷縮著寬闊的肩膀,裝模做樣地抽噎了幾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停留在他那比例失衡的大鼻子上,“不出意外的話,我們身下的這只鋼鐵牲畜,也是你設計的吧?”
“是的,勇敢的多瑪,你是想說我應該多設計幾個車窗麽?” 顧淳戲谑地盯著自己的損友,忽覺自己的鼻子也癢起來了。因爲慣用教名彼此挖苦的緣故,他都快要忘了多瑪的本名叫陸徵了。
“非也。我想說,無論你現在是何種身份,機器都不會背叛你——只要點火它就會前進。” 陸徵忽然壓低了聲音,目光停留在車頭的駕駛艙上,“但人就不一樣了。你知道麽,現在押送我們去流放地的,正是我麾下的小隊。昨夜案發之前,我們還是和睦友愛的好兄弟呢。”
諷刺的是,陸徵是流放者當中軍階最高的,也是政變的現場指揮。如果他的好兄弟們肯聽指揮的話,現在押在囚車上的就是那群屍位素餐的老不死了。
“這算什麽背叛,上行下效罷了。” 沈默許久的失格教士一開口,氣氛比之前更冷了。
若在平日,陸徵可以徒手打贏五個虞知涯。然而,現在的狀況是他們平分秋色。
“好了,節省點體力吧。” 顧淳艱難地挪到兩人之間,替虞知涯擋住了兀自張牙舞爪的光杆隊長,“現在,我們還是安安靜靜地享受陽光吧。接下來的日子里,可就看不到了呢。”
他自嘲地笑了笑,這破車廂又不是敞篷的,根本沒有多少陽光能夠享受。無可爭議的是,自芒邑有文獻記載以來,從未有人從極寒之地活著回來。
“沒有什麽可遺憾的。” 虞知涯並非不知道前路艱難,只是職業習慣讓他必須保持飽滿的情緒,進而安撫迷失的教衆,“太陽今日照在教團臉上,明日便會照在他們的墓碑上。身處至暗之境,我們仍保有內心的光明——即使,我們今生再不能回到芒邑,我們的靈魂也不會迷失。”
盡管在場的各位都清楚,虞知涯成爲教士主要是爲了刺探情報,但他未免入戲太深了。
“不過,慈悲的阿爾方斯,你當真沒有遺憾麽?” 陸徵突然想起了什麽,有些不懷好意地露齒而笑,“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31人當中,似乎只有你還沒有結婚?”
正襟危坐的虞知涯面不改色,只是手上的鐐铐發出一陣異響。
“……不但試圖叛亂,還想慫恿教士結婚,” 顧淳用看傻子的目光剜著陸徵,周圍的人早已笑出聲音來了,“你這惡貫滿盈之人,芒邑法典當真是裝不下你了。”
真沒想到,即便是在的同袍之間,單身也是要受迫害的。然而陸徵的勝利並沒有多久,只見虞知涯用力地抖動著胸膛,不一會,就從領口處抖出一尊黑繩串著的袖珍聖像。
“未婚又如何,我從不覺得寂寞。縱然在世間無人相愛,我的伴侶依然常駐心間。”
面對虞知涯頸間那尊光潔如新的小聖像,熱衷于男歡女愛的叛教者們終于陷入了自我拷問之中。現在大家相信了,如果沒有參加這場莫名其妙的政變,這家夥一準能升入中央教團。一股滑稽的愧疚感無聲地蔓延著,陸徵又開始賣力地干嚎起來,顧淳則裝模做樣地爲他擦眼淚。
“況且,我的伴侶會陪我一路流放。”
虞知涯的話,宛如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開了一個洞,衆人剛剛升起的一絲愧疚,都化作渦流迅速消失了。一想到家中如花似玉的新婚妻子,流放者們個個面無人色。他們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卻還沒有準備好與自己此生最愛的人分別。如果說還有什麽值得后悔的,那就是在被抓捕之前沒能見到妻子最后一面。
顧淳不會忘記,自己參加政變的初衷,就是實現妻子長久以來的願望——解放芒邑的全體女性,讓她們除了做修女和家庭主婦之外有第三條道路。他的妻子自幼喜愛手工發明,堪稱是與他志趣相投的靈魂伴侶。如果不是芒邑禁止女性參與工程,她一定會成爲超越丈夫的機械師。
而現在,他們即將與愛人天各一方。
鋼鐵牲畜到底還是不通人性,自顧自地向前行進著。亂黨的情緒都已陷入低谷,虞知涯仍在默默地禱告著,盡管他也不清楚,有誰會受理他的禱文——可在放棄教名的那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自己抛棄的只是人的教會,而神的聲音一直留存在他心中。
在這變化無常的人世間,總會有些不變的感情。
在穿過第三道外牆之后,裝滿流放者的囚車突然停了下來。車頭噴出的白霧漸漸散去,映入眼簾的是一支與流放者人數相當的隊伍。年輕的女人們放棄了自己鍾愛的禮服與首飾,穿著統一朴素的白色長裙,手拉著手,靜靜地伫立在護城河的邊緣。沒有鮮花與歡呼聲,忠貞的妻子們僅僅保有高貴的沈默,守護著自己的丈夫。她們中的大多數並不知曉政變的計劃,得知丈夫將要被流放到極寒之地,也不過是幾個小時之前的事情。盡管來自不同的家庭,與丈夫有著不同的相處模式,但她們還是做出了一致的選擇。
“榮耀歸于祂。” 虞知涯微笑著輕阖雙目,他實在不忍看到同袍們淚如雨下的場面。
與押送衛隊的交涉異常順利,陸徵的妻子幾乎毫不費力就說服了昔日的好兄弟們,允許她們攜帶少量的行李,陪著自己的丈夫一同流放。在地狹民盛的芒邑,爲了解決住房問題,每年都會有一部分垃圾人口以投票的方式被驅逐出境;像她們這樣主動要求流放的,倒是聞所未聞。中央教團自然樂得減少財政負擔,何況把亂黨的妻子留在城中,本身就是一件危險的事情——好在,聖教律法雖然不鼓勵株連,卻也不禁止家人陪同犯人服刑。
“太好了,及時趕到。” 長著娃娃臉的沈奕庭最后一個上車,一陣風般鑽入了陸徵的懷里,像只小貓一樣蹭著他,“剛才我一邊等你,一邊裁我的衣服,反正以后也用不上了。”
衆人這才明白,護城河面上那些花花綠綠的散碎綢緞是從哪里來的。
“親愛的……委屈你了。”由于手铐的緣故,陸徵沒辦法像往常一樣盡情地擁抱她,只好盡可能地高舉雙臂,任由身材嬌小的妻子緊緊貼著自己的胸膛。
“我可是一點都不委屈。你做出了自己的選擇,我也做了我的。” 沈奕庭的笑顔宛如春風,讓陸徵的心中愈發不忍,“那麽冷的地方,我才舍不得讓你一個人去。”
百感交集的陸徵無暇拭淚,只顧著低頭親吻沈奕庭那精巧的前額。待他吻夠了,沈奕庭努力地踮起腳尖,輕輕地攀上丈夫結實的雙臂,把鐐铐垂放到自己的面前,輕吻著那雙自由的象征。囚車上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歡呼,淚痕未干的妻子們紛紛親吻丈夫的手铐,仿佛那塊邪惡的金屬制品已然成了對方肉體的一部分。
在末路夫妻們的歡笑聲中,車頭噴出愈發濃密的白霧,囚車的行駛速度越來越快了。畢竟押送小隊的成員多爲單身漢,實在受不了這種煽情的戲碼,只想讓他們趕快到站下車。虞知涯暗自慶幸,也就是在教法森嚴的芒邑,才會有這種夫妻同車押送而不會出事的和諧景象;若是換成野蠻粗鄙的外邦人,面對無法反抗的丈夫和嬌豔欲滴的妻子,是一定會出現人倫慘劇的。他低頭看著面無表情的聖像,漸生出一種被保護的安甯感。
唯一沒有動嘴的,是靠在機械師肩上打盹的周夕桐。被扼殺的女工程師在少年時便以美貌著稱,其卷曲的黑發與白嫩的肌膚曾引來無數路人的嫉妒,甚至有人想趁她在長椅上假寐時剪掉她的發髻。她在嫁給顧淳之后近視愈發嚴重,不得不戴上了同款的圓框眼鏡,平添幾分可愛。
“桐桐,那個……你是覺得惡心麽?” 顧淳望著面有難色的妻子,在她面前輕輕地晃動著手臂,樣子有些可怜,“說實話,我也想要你……”
“倒不是惡心。我只是覺得她們等下會中毒,因爲的手铐表面實在太髒了。” 周夕桐懶洋洋地扭動著身軀,流轉著狹長的鳳眼,輕輕勾住了丈夫的下颌,“不如,我換個方式寵愛你?”
憑借著出色的線性思維,顧淳飛快地聯想出一系列畫面,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二人的夫妻生活一向和諧,不僅得益于顧淳俊俏的容顔和適當的尺寸,更得益于他們共同的愛好。周夕桐在床上開發出的各種玩具,在顧淳改良之后都可以順利投産,現已流通到各邦的黑市之中了。作爲研發者,夫妻二人當然有著獨一無二的美好體驗。
“所以,你把它們都帶來了,對吧?” 顧淳看著妻子嘴角肯定的笑意,身下不爭氣地抬頭了。
“反正我們也要死在那邊。在死前的時間里,我要和你一同體會世間最大的快樂……”
周夕桐輕輕摘掉了丈夫的眼鏡,叉腿坐到他的腰間,一邊用裙底磨蹭著那塊不安分的肉玩具,一邊解他的上衣紐扣。顧淳會意,通過彎曲手臂把鐐铐置于腦后,任由妻子挑逗自己的胸肌。只消一個眼神,就知道彼此想要什麽。
“喂喂喂,那邊的工程師們,請注意下自己的形象。”
陸徵剛剛分開妻子的蜜唇,正處在難以自制的關口,只是苦于手铐而進退不能,哪里受得了顧淳和周夕桐的現場教學。
囚車的空間本就不大,在妻子們上車后幾乎是人擠人的狀態,工程師們的愛撫動作自然會影響到周圍的人。
“都是要死的人了,就別再講究這些無謂的體面了。” 周夕桐回眸一笑,流云般的發絲迎風起舞,那份絕世的妩媚讓在場的所有男性心頭一震,“此行不是去旅游的,本著享樂主義精神,我奉勸大家抓緊時間做點事情,不要和愛人留下遺憾。”
可怜的陸徵幾乎被她的眼神攝住了,趕快低頭回避,卻迎面撞上了沈奕庭倏然升起的妒火。陸徵的大腿被妻子捏得生疼,卻又不敢喊叫出來,解釋更是無從解釋。
這下麻煩了。
“我和別的男人這樣講話,你就不生氣麽?” 周夕桐伏在丈夫耳邊,調皮地吹送暖流。
“生氣有什麽用,現在我又不能制裁你。” 顧淳無所謂地一笑,突然側頭咬住了她的玉頸,用舌頭挑動著她的肌膚。
“這就是你常常念叨的,知識可以共享,技術必須獨占,對吧?” 周夕桐對他的反應還算滿意,更加用力地環住了他的腰,“你知道的,我不過是向著世界噴吐白霧,可我的核心卻永遠只爲你一個人而燃燒。“
始作俑者一旦出現,后面的進程就無人可以阻擋了。在顧淳和周夕桐的鼓舞之下,時日無多的夫妻們紛紛開始互相愛撫,毫無意義的羞恥心都隨著芒邑的陽光一起消失了。耳邊的呻吟聲越來越大,可陸徵卻還沒有得到妻子的諒解,無法進行下一階段的互動。
“等、等一下!” 沈奕庭突然尖叫起來,“你們是不是都把他忘了?“
大家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只見虞知涯獨自坐在車廂正中的貨物架上,面帶善意的微笑,目光超然地落在駕駛艙外“注意安全“的標語牌。小小的貨物架仿佛一座孤島,身邊的末路夫妻們早已無視了它,自顧自地化作一片欲海。
“是的……沒想到,這里居然還有一個單身人士。” 周夕桐尬笑著挺直了身子,一點點從同樣尴尬的丈夫身上挪了下來,“非常抱歉,是我疏忽了。”
此時此刻,虞知涯覺得自己枉活了十九年。
從女人們上車開始,虞知涯並不介意周圍的同袍無視他,進而做出親昵的舉動,甚至還爲他們能在死前享受歡愛而感到高興;可經過沈奕庭這一提醒,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他的與衆不同,繼而投來無限同情的目光。更糟糕的是,他身上只戴了一尊小聖像,現在已沒有任何東西能轉移話題了。車廂里是死一樣的沈寂,只剩下兩排車輪在不斷聒噪,仿佛在催促什麽。被除名的青年教士飛快地在腦海中翻閱聖書,想要引用一句合適的箴言來軟化現場的氛圍。
正在虞知涯要開口之時,囚車一個急停,差點把他從貨物架上甩下來。其他人也被這一下晃的不輕,陸徵暗罵自己的舊部下車技拙劣,但是也拿不出什麽切實的懲罰措施。倒是沈奕庭被車座邊緣碰得不輕,手臂上青了一大塊,正可怜兮兮地看著丈夫。陸徵迅速抓住機會,一番撫慰過后,兩人暫時忘記了周夕桐亂開視野所引發的不愉快。
車窗之外,通體黑色的覆舟避難所在夕陽下顯得格外冷清。芒邑的先民在青河入海口修筑了這座建筑,在千百年來不知庇護了多少遭遇海難的旅人。而如今,肆虐一時的青河早已瀕臨干涸,海退留下的大片沙地上不知有多少沈船的遺迹。唯有覆舟避難所一如既往,爲即將遠行的芒邑人清晰地劃定了鄉愁的邊界。它的身后,便是一望無際的冰雪世界了。
但虞知涯很快發現,讓押送小隊停下來的並不是建筑本身,而是那個在伫立在公墓階前的身影。儀態優雅的修女,拖著夕陽祝福過的影子,輕盈地飄向那列押運著三十對夫妻零一個光棍的囚車。在和押送人員簡短的對話后,修女自顧自地開門上車。迎著衆人的訝異目光,她徑直走到車廂中間的行李架上,坐到了虞知涯的背后。準確地說,她柔軟的后背緊貼著他。
“唉。我就說吧,阿爾方斯被教團破門是另有原因……” 陸徵低著頭自言自語,連懷里的沈奕庭也沒聽清他到底說了什麽。
周夕桐只掃了修女一眼,便已確定自己的胸圍落了下風。即便是寬大的素黑罩袍,也不能完全遮擋對方絕佳的腰臀曲線。平心而論,周夕桐之前從未見過肌膚比自己更白的女人,初嘗嫉妒的滋味確實不太好受。
“我是覆舟避難所的艾格尼絲,將作爲你們的牧人,指引你們走完余下的道路。” 修女的聲音並不大,卻有著難以言說的清澈感,一如在指尖流逝的白沙。
“艾格尼絲姊妹,我們感謝你的善意。但是,囚車上的所有人,都是失去了教籍的。” 處于尊敬,顧淳使用編纂聖書的標準語與對方交談,而不是芒邑的通用語,“換言之,我們不需要牧人也能在流放地安心死去,這一點中央教團大可以放心。”
“教籍並非是神的造物,而是人暫攝權柄的假體。” 艾格尼絲的微笑暖如朝陽,和身后面沈似水的虞知涯互爲映對,“即使大家被中央教團破門,神依然不會放棄你們。今日我在這里,就是爲了與大家同赴極寒之地,完成彼此的見證。”
“好姊妹,你可知道我們是什麽人。” 陸徵的語調更爲柔和,卻隱含著更深層的決絕,“我們是試圖發動政變的叛教者。如果我們成功了,連帶你在內,所有階位的教士都會被無差別地流放。直到現在,我們對此也沒有絲毫的悔意。雖然很遺憾,但請你還是下車吧。”
“教士對待世人的態度,不會因爲世人對待自身的態度而有所更改。倘若我因爲那從未發生過的傷害,而恐懼,而怨恨,那麽在極寒之地贖罪也是我的本分。”
“你難道不在乎我們怎麽看你?” 沈奕庭不會標準語,也沒有耐心繞來繞去,“我們是志同道合的同袍,是相知相惜的愛人;而你,只是教團身上一根沒有感官的觸手,是入侵的異物。”
“祂的恩典是無法拒絕的,就連被用來拒絕的語言也是祂創造的。” 艾格尼絲的表情毫無變化,那雙純真的杏眼似乎能容納一切惡意,“我只是爲榮耀祂而工作,至于我本身是否被其他人接納,並不值得高興或難過。”
看來,阿爾方斯現在有對手了。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虞知涯定了定神,終于開口了:
“我是隸屬于中央教團的教士,也是這輛囚車的牧人,每日爲這六十人傳福音,在極寒之地分送靈糧。請你下車吧,這世間還有許多角落,等待祂的旨意。”
“已然失去牧杖的牧人,還是先認清道路吧。” 艾格尼絲的笑容中似乎多了一份惡意。
“……在場的各位都是合法夫妻,即便是在流放的途中,也是有正常需求的。” 虞知涯終于點出了最本質的問題,周夕桐看著他波瀾不驚的神情,還是覺得有些愧疚。
“男女之間歡愛,是爲了帶給世界更多的生機,亦是榮耀祂的工作。爲人迹罕至的極寒之地帶來生命的光輝,正是我應當見證的。” 艾格尼絲笑顔已久,只是覺得后背有些發燙。
虞知涯還想說點什麽,但是囚車已經開動了。不論大家願不願意,這個不請自來的修女都要和他們一同赴死了。車上的乘客變爲了偶數,但並沒有解決之前的問題。顧淳和周夕桐擠在狹小的角落里,還在徒勞地研究手放在哪比較合適。
陸徵苦惱地搖晃著腦袋,看著在行李架上背靠背的倆人,突然想到了一個解決辦法。反正現在也已經是芒邑教法覆蓋范圍之外了,應該……
這種荒唐的想法,虞知涯當然早就想到了。他既不冷淡又不無能,只是爲了事業而不得不壓制欲望,淪爲大齡處男。現在他不但失去了教士資格,而且馬上要面臨肉體毀滅了,理論上再沒有什麽東西能阻擋他。無論是先民們熱衷的桑間野合,還是異教所留下的濫交狂歡,對他而言都不再是罪大惡極的事物了。此時此刻,雖然戴著一副惱人的鐐铐,他還是有把握壓制住身后的女人,把她就地正法。
問題在于,這女人那是他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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