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菊隱雲香-紫狂 1-5

本篇最後由 ptc077 於 2018-10-22 03:18 編輯
01
  柔軟的麂皮擦過飛叉。那柄飛叉齒長三寸,兩股,柄四寸,銅六鉛三錫一,
重四兩九錢。叉尖呈現出鋒利的光澤。上面刻有他的名字:鸛辛。
  “我們是鸛鳥的後裔。”鸛辛說:“它是我們的神靈。”
  “你們崇拜鸛鳥,夷南人崇拜水蛇,姑胥人崇拜魚,離人崇拜火,我們酈渚
崇拜的是白鶴。所以我叫鶴舞。”
  鶴舞輕盈地飛起來,白衣飄飄,仿佛一隻潔白的雪鶴。她軀體纖柔,細黛的
眉枝婉約如詩,只有這以土為母,以火為父的南方大地,才會有這青瓷般的姣美
女子。
  一直沒有作聲的祭彤突然張開嘴,吐出一團火焰,幾乎燒到鶴舞的白衣。
  鶴舞驚叫著飛開。祭彤發出“嗷嗷”的怪笑聲,一邊作了個鬼臉。
  鶴舞很生氣,她從衣袖裡甩出一枚鶴針,刺向祭彤的手腕。那針中間是鏤空
的,破空時會發出悅耳的聲音。被它刺中的時候,鮮血會像小鳥一樣悅耳地歌唱
著,飛快地流乾。
  破空聲突然一凝。子微先元兩指挾住鶴針,眼睛看著前方,手指豎在唇邊,
輕輕“噓”了一聲。
  遠處的山坳中,一股濃黑的煙霧直上晴空。樹葉上閃爍的陽光漸漸黯淡下來。
  “那是什麼聲音?”祭彤問。
  “歌聲。”顴辛說。
  “女人的歌聲。”子微先元說。
  “女人們在唱一首高興的歌。”鶴舞說:“但她們的聲音很悲傷。”
  明淨的陽光突然變成變成暗紅色,仿佛黏稠的鮮血浸入森林。受驚的鳥雀紛
紛飛起,發出嘈雜的叫聲。
  鸛辛抬起手掌,邪惡的光線與他的手掌一碰,緩緩朝兩邊流開,在他們身周
留下一片空白。
  樹葉仿佛承受不住光線的重量,一點一點彎折下來。飛鳥和獸群都奔走殆盡,
耳朵裡傳來自己的心跳聲,還有遠處飄渺的歌聲。透過血紅的陽光,那歌聲越來
越清晰。“月滿天心兮,百草伏畦。瓊枝滿庭兮,入奉君虞。流光瑩度兮,丹渥
莢席。采采女心兮,悅爾君析……”
  忽然間,枝葉彈起,彎折的枝葉恢復正常,光線中的血色像煙霧一樣消失了,
陽光重又變得明亮。那些歌聲也杳然遠去。仿佛胸口搬開一塊大石,四個人都鬆
了口氣。
  “他走了。”子微先元道。
  “是哪裡?”鸛辛放下手。
  “銅鼓呢?”祭彤說。
  “那些女人是誰?”鶴舞心有餘悸地問。
  子微先元收起腿,想了想,又把另一條腿也收起來,以一個舒服的姿勢側躺
在半空中。
  “喂,崇拜龍的傢夥。”祭彤臉色不善地說道:“如果你睡著,我會把你的
頭髮和眉毛都燒光。”
  “我在思考。”子微先元閉著眼,手指輕輕敲了敲腦袋。
  “你們的問題都很好,剛才是哪裡?為什麼沒有聽到銅鼓?那些唱歌的女人
是誰?”
  “峭魃君虞,那個吃掉盧依所有長老的魔王已經伸手向夷南。夷南的辰瑤女
王接到書信,梟魔要求她把金杖玉牒送入梟峒,並在銅鼓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這個我們知道。”祭彤不耐煩地說道:“我們剛從夷南城離開,銀翼侯親
自告訴我們這些。”
  子微先元換了個姿勢,“據說峭魃君虞每次出征,都要敲響他的銅鼓,召喚
幽靈為他作戰。每個在銅鼓上刻下名字的人,法力都會被巫鼓吞噬。現在我先來
回答第一個問題——根據我的判斷……”
  “那是一個村落。”鸛辛低著頭說:“位於森林邊緣,屬於夷南。”他把脫
編的竹簡一枚一枚排好,拼出一幅完整的地圖。
  “與我的判斷一致。”子微先元毫不臉紅地說道:“那麼祭彤的問題就很好
回答了。佔據一個村子不需要使用巫鼓,梟魔的梟武士已經足夠摧毀它。現在我
猜想,那個村鎮所有人都被屠殺。這是峭魃君虞在向夷南女王示威。”
  “那麼我們還等什麼!”祭彤從樹上跳下來,“我們該立刻追上去,像宗主
吩咐我們的那樣,殺掉他!”
  “我在等天黑。”子微先元道:“所以你們最好像我——你們尊敬的小師叔
一樣,趁峭魃君虞的武士還沒有發現我們,立刻閉上眼睡一覺。”
  “先元!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那些女人是誰?”鶴舞氣急敗壞地說道。
  “梟禦姬。”子微先元睜開眼,認真對鶴舞說道:“在你聽師叔的話睡覺前,
最好向你的神靈祈禱,不要因為粗心被峭魃君虞抓到。否則他的梟禦姬會唱著歌
把你吃掉,連一根腳趾都不留。”
  鶴舞恨恨瞪了他一眼,“你胡說。”
  子微先元板起臉,“不尊敬師長是要被罰削木簡的。”
  祭彤打了個呵欠,嘴巴裡冒出一股火苗,“太可怕了。我寧願削一車竹簡也
不願意削一根木簡。鶴舞,你不用擔心,如果受罰,先元會很高興幫你削的。”
  子微先元也打了個呵欠,意興闌珊地說道:“我會記下的。回山時我會儘量
客觀地向墨宗主反映我所受到的不公正,同時也是缺乏禮儀的待遇。”
  鶴舞氣惱地踢了子微先元一腳,“你還沒說完。我不信那些漂亮的女孩子會
吃人。”
  子微先元翻了個身,感興趣地看著她,小聲問:“你怎麼知道那些女孩子很
漂亮?”
  “她們的聲音很好聽。”
  子微先元歎了口氣,“你記得海上那個女妖嗎?她的歌聲就像天籟,連聾子
水手都會被她的歌聲迷惑。可她的臉……天龍在上,簡直就像被一條掉牙的老鱷
魚啃過,然後被一匹瘸了腿的野馬狂踩,最後還……”
  鶴舞打斷他,“你還沒告訴我她們為什麼吃人!”
  “因為峭魃君虞不給她們任何食物。”子微先元平靜地說道:“沒有人肉可
以吃的時候,她們會吃彼此的肉。”
  鶴舞臉色漸漸變白,最後終於忍不住嘔吐起來。
  子微先元同情地說:“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
  ***    ***    ***    ***
  眼前的景象印證了子微先元的猜想。村裡所有男女全部被屠殺,房屋被燒毀。
村子中央被一股強大的力量夷為平地。屍體堆放整齊,顯示出屠殺者獨特的細緻
與耐心。
  面朝著北方夷南城的方向,所有的頭顱被砍下堆在一處,壘成一座尖塔,然
後是手臂、手掌、軀幹、大腿、小腿和雙腳,就好像所有人被集合起來,然後按
照身體部位,重新分成七份。
  死者包括老人、兒童、成年男女,甚至還有嬰兒。所有鮮血被收集在幾隻巨
大的陶罐中,用木柴煮沸以後,還被人好心地加入皂莢,避免發出惡臭。
  鸛辛立在一道殘存的牆壁上,警覺地望著四周。子微先元很慶倖鶴舞沒有來,
否則她會作惡夢的。祭彤在山下陪鶴舞,如果他看到這一幕,會憤怒地直接沖入
梟峒。
  相比之下鸛辛表現得最冷靜,事情交給他也最令人放心。但子微先元知道鸛
辛一旦衝動,沒有任何人能夠攔得住他。這樣看來,鸛辛最不應該成為宗主,他
可能對一萬次,但只要一個錯誤,就可能毀掉雲池宗。
  “這是什麼?”鸛辛拔開浮土,用飛叉挑出一條銀光閃閃的鏈子。子微先元
接過來仔細審視。銀鏈作工很精緻,不像是這村子能夠擁有的物品。
  “有人搶到我們前面了。”子微先元拍了拍手。
  “是法器嗎?”鸛辛道:“我感覺到它殘存的力量。”
  “你解不開的。”子微先元說:“除非放到碧月池的祭壇上,由祭司親自施
法,才會知道他們的月女為什麼會把秘法護鏈丟在這裡。”
  “碧月池的月女?你確定嗎?”
  子微先元揚了揚眉頭,“看起來很相似。除了她們,很少有人會用這種護鏈。”
  碧月池是南荒碧月部族崇奉的聖地,擁有月神血統的大祭司,是部族至高無
上的神靈,她身邊的少女被稱為月女,意思是月神的女兒。碧月族相信,他們是
月神的後裔。每年七月,當映入池水的月光變成碧綠,除了被選中侍奉神靈的聖
女,每個年滿十六的月女都將登上祭台,把貞潔之血灑入碧池。月女沒有固定的
丈夫,卻可以養育子女。因此其他部族往往譏笑月女是妓女的別稱,但在碧月部
族,每一位月女都受到崇敬。
  “碧月池也受到邀請?”
  “你知道,”子微先元道:“百越的諸侯與來自北方湖澤的強國已經戰鬥了
十年,他們不希望在自己背後出現一個無法控制的魔王。在玄司閣的會議上,諸
侯向邀請來的各秘禦法宗宣佈了足夠豐盛的賞格,甚至包括這樣的承諾——殺死
峭魃君虞的人,將獲得他佔據的所有土地和子民。同時夷南也聲稱,會另外支付
一部分土地作為酬勞。”
  “我們需要土地嗎?”鸛辛問。
  “當然……不是,”子微先元歎了口氣,“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這樣給你
解釋吧,它的意思是:殺死峭魃君虞,意味著你會取代他,成為一位合法的南荒
王者。記住,是被百越和南荒諸族共同承認的。雲池宗當然不會反對門下出現一
位王者。其他秘禦法宗也抱著同樣的心態。至於碧月池。看她們的行蹤,心情似
乎比我們更迫切。”
  越過川澤密佈的百越平原,再往南,森林越來越茂密。連綿不絕的大山,會
在暗夜移動的沼澤,無處不在的瘴氣,大片大片未曾耕耘過的土地,鱷魚、鴆鳥、
數不清的野獸與毒蛇……這一切構成了南方最神秘的區域——南荒。
  這裡生活著數十個不同的部族,幾乎每個部族都有自己崇拜的神靈或者魔鬼,
有自己的巫師和祭司,同時還流傳著許多被稱為秘禦法宗的神秘教派。其中影響
最大的,莫過於昊教和翼道。與根基深厚的南方教派相比,源於北方的雲池宗屬
於後起之秀,但也因此少了許多負累。
  昊教是百越國教,勢力淩駕于南方諸秘禦法宗之上,門內多是百越貴族。翼
道長於醫毒巫術,在南荒曾經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但由於與昊教交惡,隨著百越
的興起,勢力已經越來越弱。其他大多數宗派則像碧月池一樣,屬於某個部族。
  南荒諸秘禦法宗,以雲池宗門下弟子最為繁雜。就像他們四人,鸛辛來自渠
受,鶴舞來自酈渚,祭彤是離人,而子微先元則來自遙遠的東方。同一宗派內,
能夠彙集這麼多不同種族的弟子,在南方絕無僅有。
  經過無數次戰火,南方諸族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無論夷南、姑胥、離族、
渠受、酈渚、碧月,還是被毀滅的盧依,都承認百越是整個南方的主人,百越也
因此以南方的保護者自居。而峭魃君虞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衡。
  百越覺察出失衡的危險,但與北方強國的戰爭使百越無法抽出足夠的力量除
掉峭魃君虞,因此拋出這樣一個足夠誘惑的條款,希望能借助諸秘禦法宗來化解
威脅——至少不用擔心那些心懷異志的宗派往自己背後再捅一刀。
  鸛辛收回飛叉,“墨宗主說,我們是為了剷除邪惡。”
  子微先元驚訝地看著他,“當然了,我們正這麼做,這與酬勞衝突嗎?當然,
有酬勞大家會更積極一些,這樣很好。而且我認為,如果讓雲池宗成為南荒王者,
會更好地剷除邪惡。你可以想像讓碧月池的月女來當南荒王者嗎?”
  “不好麼?”鸛辛說。
  子微先元張口結舌。良久才道:“我也不知道……”
  ***    ***    ***    ***
  子微先元流星般劃過樹梢,大聲道:“村子裡的人都死光光了,連一個能喘
氣都沒有!”
  “我們該往哪邊追?”祭彤望著周圍漆黑的森林。
  “來吧。”子微先元在空中一個轉折,毫不停頓地朝另一個方向掠去。
  鶴舞輕盈地飛起,她張開雙袖,絲一般柔滑的長髮在白衣上飄舞。祭彤邁開
大步,疾奔幾步之後,突然躍起,攀住頭頂的橫枝,翻到樹上,他手腳並用,仿
佛一團火焰在林中跳動,速度絲毫不遜於鶴舞。
  鸛辛猛然停住。他高高站在一棵巨松頂上,挺拔的身形仿佛明月中的剪影。
他拔出背後的飛叉,右手撚出一個奇異的法訣,微微側過身。一陣微風拂過,他
的身形仿佛被月光滲透,融化在空氣中。
  黑暗傳來氣流振動的聲音,接著一頭巨大的夜梟出現在空中。它的翅膀長度
超過一丈,碩大的眼球在月光下發出碧綠的光芒,梟爪和鉤狀的巨喙上都帶著鋒
利的鋼套。在它背上,騎著一個渾身甲胄,只露出雙眼的高大武士。他左手拿著
一隻團盾,右手持著一支石矛。
  武士一掙腕上的韁繩,夜梟張開巨喙,發出金屬般響亮地鳴叫聲,展開雙翼
停在空中。武士兩眼緩緩掃視四周,片刻後,他扯住韁繩,夜梟無聲地轉過身,
朝來路飛去。
  一柄飛叉從虛空中疾射而出,穿透了武士的胸膛。夜梟“嘎”的大叫一聲,
鬥然拔高丈許。就在它前方巨松頂部,驀然現出一個身影,鸛辛騰身躍上半空,
不等夜梟飛起,就抓住了梟爪。他腰身一擰,抬腿把武士的屍身蹬開,接著翻身
躍上梟背。
  夜梟往下一沈,墜落少許,接著奮力拍打翅膀,一邊試圖把背上的不速之客
甩下來,一邊大聲鳴叫。鸛辛抖開韁繩,在夜梟頸中纏了數圈,然後用力一勒。
夜梟叫聲被勒住,但這隻凶禽性子勇悍,仍拼命掀動背脊,試圖從他手中掙脫。
  一個錦衣玉帶的公子出現在松枝上,他挽起衣袖,大聲道:“鸛辛!狠狠揍
它!這死鳥!太不老實了!”
  鸛辛揮拳打在巨梟頸中,夜梟頭被打得歪到一邊,仍沒有停下。鸛辛換了部
位,對著梟翅根部一頓暴揍,夜梟翅膀擺動得越來越艱難,它掙紮著飛了片刻,
最後像一塊巨石墜入密林,撞得枝葉紛飛。
  那名武士心臟被飛叉刺中,早已斃命。他長相兇惡,沒有留鬍鬚,頭髮也被
切斷,鼻上帶著一隻粗大的銅環,額角和脖頸都刻著黑紅的花紋。祭彤撕開他堅
硬的犀甲,只見他身上也有同樣的紋身。
  “應該是南荒深山的部族。”子微先元審視著武士的紋身,“這樣奇特的花
紋,我從來沒有見過。”
  沒有人知道峭魃君虞出自哪個部族,崇拜什麼樣的神靈或者魔鬼。一年前,
他突然在大山深處出現,開始了對盧依的征服。經過幾場一邊倒的屠殺,蒙受了
巨大損失的盧依長老們提出議和,將峭魃君虞當成能帶來和平的貴賓請進城市。
  這是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一天內,盧依的主城就淪為一座地獄。騎著巨梟
的武士盤旋在城市上空,投下毒火和利箭。所有倖存的居民淪為奴隸,長老們則
被當成食物,供盧依新主人食用。
  “有人相信,梟武士是不會死的妖魔。看來那只是一個被誇大的謠言。”子
微先元放下屍體,饒有興趣地觀察那頭巨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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